阿爹死了,大哥死了,大嫂死了……所有她曾经最爱的人都死了。
死在流徙的路上,她未曾走过的荒僻路上。死在一群鬼魅般的人的刀光之下,他们死时几乎没有什么挣扎,嘴唇开裂,衣裳褴褛,手脚被铁链磨出道道血痕。
拓允说他们几乎顷刻间便死了的,束手束脚,像待宰的羔羊,他的人赶到时,已经没了声息。
千宁儿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闭紧的眼睛上睫毛快速的颤动,她一个翻身,没有任何声息,似睡着了一般,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不是很清楚,夜色中古旧的殿内没有一点声息。
黑暗中,阿爹带笑的面庞又在她眼前浮现,他伸出宽厚的手掌将她拉上船,她身子一跃,衣襟一角掉进水里,沾湿了。
拎着湿了的衣角,抬头间,她还看到了另一个欣长的身影,模糊而虚幻……周身散发着孤寂……
那是她求了半个月,才终于踏上了那艘去琉球的大船的光景,船上风很大,她开着船舱睡了一夜,第二日便染了风寒,偶尔喷嚏,时常咳嗽,难受归难受却觉得兴奋非常,一点都没有往日生病时,精神不济的模样。
下船时太阳已经落下来,街道上掌起圆圆的,殷红颜色的灯,她一步跃下船舱,朝街巷处人影攒动的地方跑去,阿爹一声低呼,命人追上时,她早已跑出了很远,左右巷子口一拐,从正街繁华处出来时已经没有人再跟上她。
街道上人声喧然,她经过的地方,有人招手说话,嘴巴嗡动有声,可惜她听不懂琉球话,来这里时她穿得颇为隆重,阿爹这次到访,显然是代表着一国的威望,他一身官服都是崭新的模样,腰封出还请工匠镶上了上好的白玉,这是他平日少有的模样。
她则一身金缕绣二十四层雅裳,料子是垣城上好的锦缎,缎面配轻纱绣金丝祥韵图案,穿在身上衬得她那张倾城的脸,眩目的令人挪不开眼,而她却不大喜欢那件衣裳,繁琐而沉重不说,曳地的长尾让她现下不得不拎着走。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时不时有人踩到她的衣角,她索性将那长尾掖在那腰带之上,身形臃肿的在人群中穿梭,周围有奇怪的乐音在演奏,好多人都带着奇奇怪怪的面具,遮上了面容,她顺手拿了一个獠牙的盖在自己脸上。
旁边的人跟她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但也该知道他的意思,她随手从袖中掏出一颗金铢,放在那人手上时,她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握住金铢的手颤抖的似像是刚被雷劈了一样。
那人热情的又拿了许多面具递到她手上,她摆摆手挤入了人群之中,这里的人穿得衣服同她都不一样,脚上的鞋子也很不一样,木头的底踩在地上踢踢踏踏,人声依旧鼎沸,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旁边的一条河上有灯盏无数,夜色中,河水波光粼粼,推着花灯游走,她走进人群之中,伸手想触一触在她跟前的灯盏,身子却被旁边的人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下去,她抓住旁边的细柱稳了稳,耳边隐隐听到熟悉的话。
不,应该说是能听得懂的话,污言秽语?街头暗语?总之是阿爹平日里完全听不得人说的话,她怔了一怔,并不是那些话有多么脏污,而是她居然听懂了,那人说得是和她一样的话。
她站起身来,视线处人影幢幢,那声音出现了一瞬,又被周遭的嘈杂掩盖,她想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准备回身时,远处较为黑暗的巷子口又打斗的声音传来,她顺着那巷子看去,有人影撕扯,抡拳的声音既响又干脆。
光线太暗她看不真切,也不想再看,这种巷子口打架的事并不稀奇,京洛街头就常有,多半也是吃饱了没事做的一群人,有人找打便也就打上了。
还不如这河里的宫灯来得好看,鼻子有些发痒,她轻轻的揉了揉,移开视线时,却又听到了那骂人的话,这次她听得真切,竟在这里遇见了同乡?还是被人欺负了的同乡……
鼻子实在太痒,她除了面具,打了个喷嚏,再抬头时,便懒得再带上,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确信是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打,那个被围着的人其实挺能打,一开始那些人都近不了他的身,他抬脚、摆肘、侧踢、横撞,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身手不错。
但是那些人太多,起码也有二十几个,黑压压的一片,时间长了终究有些抵抗不住。
挨打的时候,他嘴里骂骂咧咧,一直未曾停过:“我□□娘……我是你大爷……你有种再来一下……我把你第三条腿撞折了你信不信……”意思大体便是这样,但隔着太远,她听得也不是很真切。
一听就不是像阿爹那样的文化人骂人的样子,什么竖子啊,朽木啊,阉人啊,这些毫无攻击性的话他基本上都没有提过,他似被打得有些狠了,叫骂的声音虽没有停过,中间却夹杂了很多忍痛的闷哼声。
她站在那边已经看了挺长时间了,长到那个挨打的人在挨揍的百忙之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的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眼神却凛冽的让她怔了一下,她回头向四处望了一下。
低头将自己的裙角又仔细掖了掖,再出现时,已经如灵活的狐狸一般避开那些人,拽起了他的手,顺便将手里的几根极长的点燃了的鞭炮留在巷子口,一阵噼里啪啦将所有的人炸得都愣了一下。
黑暗中那人似乎也愣住了,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并没有回头看他,只大着嗓门道:“愣着干什么,跑啊。”
这一说话,那人似更愣了,他最先做出的动作不是拔腿,而是将她腰间的獠牙面具拽出,带在自己脸上,她再拽一下时,他已经反扣住她的手,将她拉着冲出了巷子口,他腿很长,她几乎跟不上他。
巷口的一阵鞭炮声震耳欲聋,让那些放灯的人都凑过去看,那些在鞭炮里乱窜的人,在众人的围堵之下也没能及时追上来,即便是这样,他们仍跑了很长时间,穿过人群,顶着别人异样的目光。
她的手被他捏得有些疼,腰间掖好的裙摆也掉了下来,她踩了一下,脚下不稳,跌在他背后,他才回头止住了脚步,殷红的血透过那獠牙面具渗了出来,她伸手想去摘下那面具看看他的伤口,却被他似触电了般一把打下。
他那力道用的挺重,将她的手打得绯红一片,半晌,他才回过头来说了声抱歉,不知为何,她抬头准备说话时,从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哀伤,似被人抛下后流浪的乞儿一样,然而他的着装,却绝不是街头寻常人家能用得起料子,所用布料都是在京洛才有的上等绸缎。
她从袖间找出帕子扔在他面具上道:“擦一擦吧……”
听了她说话,那人怔了一怔,拿下帕子却没见动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站起身子,掸了掸身上的灰,朝四处望了望,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这里的房子都很低矮,大多是木头做得模样,房前有轻纱遮着,上面还写了大大的字,样子看起来是字的模样,细看却又不是字,至少不是她认识的字。
眼前这人静静的站在墙角,不说话,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她正对着他的目光,开口道:“你没事吧。”
那人没有回答,若不是刚刚听他骂人骂得那样爽利,她几乎认为他是个哑巴,她转身拽了拽自己的裙角道:“既然你不爱说话,那我走了。”
她说着便要离开,手却被那人一把拽住,隔着面具,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你饿了么?”
他问得有些突兀,千宁儿想了想,抬头道:“你要请我吃东西?”
他只起身向前走,并没有说话,她看着他的背影,一身淡黄色的衣裳上皆是血污,后背被扯了一道血口子,伤口上的皮肉狰狞的翻上来,伤得不轻。
他听后面没有动静,回过头来看向她道:“不跟上么,我知道这里有一家很好吃的店。”
她不知那时她心里想着些什么,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或许是他身上散发的同所有人都疏离的气质,让她有些好奇,她当时甚至没有想,这么带着獠牙面具的男子,这个在巷口黑暗中被人围攻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好是坏?连他的脸都没看见,她跟在他后面,他一直没有回头,走过许多幽暗的小巷,巷口的灯在漆黑一片里氤氲着暗红的光,看起来诡异森森的,走得让人有些悚然。
进的那家店很偏僻,里面寥寥几个人,各自坐在一处,衣着打扮都是同京洛差不多的款式,他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老板说得话她能听得懂,他点了些菜,让人温了壶酒,便走出来坐下。
端上来的菜与京洛的菜色大同小异,口味上稍稍有些不同,她是真的饿了,拿起筷子吃了半天之后,才发现他一直坐在对面连筷子都没举起来,她抬头对上他如古井一般的眸子,面具上的血已经干涸,血色暗了些,染在獠牙上显得格外狰狞。
她反拿筷子敲了敲桌子道:“你不吃?”
“不饿。”
“哦”
“……”
她吃得半饱时便停了筷子,眼前这人似乎很不愿意同人说话,她也不想烦着他,站起身来看向他道:“多谢请客,我不多叨扰了。”阿爹或许找她都找急了,她转身走出门去,意料之中的没有人回应。
走出去很远了,才听到他的声音道:“明天要不要还来这里吃?”明明该是询问的语气,却被他问得如铁板一样僵硬,她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晃了晃,说了声:“好啊。”
阿爹的人找到她时,头上都急出了满头大汗,看着她裙子半掖在腰带间的模样,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回去后阿爹绷着脸,问得却是有没有受伤,那样的阿爹,他死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没有同他说上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