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似乎下雪了,她看不见,却嗅到了那碎雪夹着细雨的寒凉。
拢了拢身上的薄绡,朝漆黑的墙边挪过,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门该在的位置,她重重的拍了拍门,沉闷而凝滞的声音传出,这暗室不愧为暗室,简直是暗无天日,就连每日送来饭食时打开的小门都是漆黑一片,透不出一丝光亮。
良久没有人回应,她却已经听到有脚步声从远处匆忙赶来,身子靠在墙角,听着这略显慌乱的步子,扯了扯嘴角,她被送进来时是那个漆黑的夜晚,火把晃得眼睛恍然,却是她最后见过的一点光亮。
回想过去,她也曾有过脚踩阳光,无所忌惮的时光,她性子里如阿娘那般的软绵在家没有用武之地,而家里确实也并不需要她那般藏着自己心内的想法,不得不说在未入宫的那段岁月里,她被保护的很好,似春阳内的细芽,透明而带着率真。
起初在宫内的一段时日里,她过得也算差强人意,虽然没什么位分,也时时有人在旁帮衬伺候着,虽说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伺候的,那些人只跟在她身后整日在那方寸大的地方晃悠,也并不怎么觉得烦,这是他们的本分,在这宫内混口饭吃也并不容易。
她不大记得什么时候见到先皇的,倒是记得某日看见的是另一张同他有几分相似的脸,现在想来,当她那夜第一次清楚看到先皇的脸时,才知道这两人眉目倒真的有几分像,她与他并没有什么交集,只匆匆在阿爹的书房门口见过一面。
阿爹是宰辅,从他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甚多,她也只模糊记得一点他的模样,之所以记起一些,并不是因为那日他玉冠高束,青袍雅然。
而是他从书房出来时手指尖醒目的赭红色的血,似断了线的珍珠,或许那颜色在暖绒的阳光下太过鲜艳,让她不由不抬头看看他的脸。
入宫的那段时日里,京洛及周围许多地方都发生了动乱,非常乱,先帝忙于处理政务,几天几夜与大臣议事,困了便伏案休息,对她而言,入宫的变化便是住处从原来的家里搬到现下的皇宫,条件都挺优渥,只是没了家人,很不习惯。
时常有太监送些东西过来,件件桩桩细细读来,跪在那处让人听着昏昏欲睡,抬起头时,睡眼早就惺忪,却还要强做起感激万分的笑意,在这里她才有些觉着阿娘的岁月静好派上了些用场。
日子过得虽然平淡,但她并没有什么过错,是以便也十分满意自己的表现,阿娘在入宫前的那一晚曾抛下了爹爹,同她睡在一榻,这是古往今来再没有过的情况,那夜阿娘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肿得如核桃般那样大,却仍固执的用珍珠粉掩住了微红。
阿娘说:“我的宁儿入宫后只求平安,其他的阿娘什么都不指望。”
她一把将阿娘抱进怀里,在她额角重重的亲了一下,拱进她怀里道:“阿娘今天真漂亮。”黑暗中眼泪不自觉的滑了下来,阿娘,女儿没有用,让你唯一的指望都落了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半晌,有严肃的声音传入:“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苦笑,里面能发生什么,这黑咕隆咚的地方除了疯和死还能发生什么,太久没说过话,她的声音有些涩然,却尚能听得清楚:“你们想冻死我么?”
声音略带些沙哑,她能感觉到外面的人明显的怔了怔,脚步声慢慢又远了,四下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如她所料,不一会远处又有脚步声靠近,沉重的大门被开了一条缝,有东西从里面塞过,她看得真切,真的不止她这一处暗无天日,门外依旧一样,这里是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
她伸手触了触,硬梆梆的带着不知明的霉味和淡淡血腥味的东西,毫不犹豫的将它紧紧的裹在身上,半晌,冻得发麻的身体渐渐有了些知觉。
今夜应该要好熬一些,她偏头靠在墙上,什么时候,她也会像这被子的主人一样莫明的死在狱里呢,她猜他一定曾经也同自己一样,过过一段洒然充满阳光的时光。
她虽不大知道宫里的规矩,这暗室却是远近闻名,这是专门处置犯罪的宫廷显贵的地方,这里曾住过几朝皇子,无数嫔妃,零星皇后,听说有一朝太后都被关进来过,仔细想想,她应该是现下关在这里最没有身份的人了,实在对不起,拉低了这里的档次。
值得琢磨的是被关进这里的人,最后都是被抬着出去的,无论曾经身份多么显贵,一条毛毡一裹,出门右拐十几里,扔那边乱葬岗便算是了了事,那些地方是平日里犯了罪的宫奴被扔的地方,时时混着几个身份高贵的权贵,死了倒是再也分不出尊卑。
这里的世界黑暗混沌一片安静,外面的世界却注定天翻地覆,乾坤扭转。
她的心颤栗着一阵抽痛,阿娘,你千万不要难过,宁儿知道,你相信我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连他们谣传的最不堪的事宁儿也没有做过……
宁儿现在不想再做阿爹阿娘的女儿了,这样阿爹还是朝堂上风度儒雅,偶尔有些小固执的宰辅,阿娘也依旧深居闺中,闲时看书,乏了小憩。
鼻尖酸腐的气味让她有一些些眩晕,她现在已经很能忍受那种霉臭了,但裹在身上的这东西却让她微微有些窒息。
那条毯子并不很大,刚刚只能裹住上身,赤着的脚依旧冻得无知觉,但也并没有好处,这样近乎麻痹般的冷,让划破的口子并不那么疼。
她很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何赤着脚就走了出来,被押送着一路上,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脚下似踩过尖锐的小石,有些微微的痛,痛的却不是踩过石子的地方,她低头才想起,有人曾慌乱中将殿内的烛台扫掉,殷红的蜡烛独自掉了下来,而那烛台的尖锐,划破了空气,径直戳到了她的脚背。
从脚背一直贯穿脚心,因着重力歪倒下去时,如针头般的尖刺又从肉里挑过,她当时并没有低头看,现在却在火光的映衬下,在走过暗室的途中看到了淋漓的伤口,伤得颇为严重。
她于黑暗中摸了摸自己的脚,脚背处伤口似扩大了些,这么久未见到日光,也没得到任何处理,大概是溃烂了吧,幸而也感觉不到疼。
身上有了些暖意,好像是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她却没有一点睡意,思绪如千万条丝线在黑暗中层层叠叠束缚着她。
听说要被召去侍寝的那一晚,她也是紧张纠结惶惑的,在先皇的旨意未送到时,她也曾无数次想过自己将来的那一日该是个什么样的情景,明媚阳光下的日子里连想象都美好而纯粹,他该是同阿爹一样倜傥的身姿,说出来的话温润如玉,抱她于怀中时百般小心,呵护她如一个易碎的青瓷……
身边的宫女替她沐浴了身子,寒夜里的急风生生将紧闭着的檀木吹开,‘吱呀’的两扇门打开,她回身,□□的身子还犹自挂着水珠,在柔和灯火下凝脂如玉,亭亭而立,透过重重纱幔,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不是幻觉,不是想象,只微微一愣,她泰然转身。
檀门被宫女慌乱阖上,她身上起了一阵寒栗,这冬夜的风太过寒凉,她将整个身子没入热水之中,半晌都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微微的窒息感让她的内心稍稍感到一点平静。
身边的宫女们方寸打乱的将她从浴池里捞出来的时候,她娇妍的脸庞潮红,眉间还犹自挂着剔透的水珠,一阵轻笑从她嘴里溢出,声音清脆如她往常溜出家,身着劲服奔驰于草场那般,自由自在,在热气蒸腾间悠悠回荡。
在众多华而不实的衣物中,她选中了那件赭红,虽是薄绡,颜色却沾染的很是饱满,是她经年的岁月里,瞧见喜宴时新娘新郎该着的颜色,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时胳膊上的鲜血该有的颜色,鲜艳赤红,是个醒目的颜色。
她的身形在夜色的窗纸上被勾勒的精致美好,眉眼五官立体精致,她的眉毛并不是寻常闺秀的远山黛,微微向上轻挑,生来便有的形状,给青春正好的脸上又添了常人没有的狡黠娇俏,洗完澡后周身皆是一片轻盈,就连呼出来的热气,也觉得是轻飘飘,暖融融的。
往后的岁月里,世人在她身上加诸了许多标签,红颜祸水、妖艳惑众、乱世灾星,但谈起她的容貌,却没有一人置喙的,她是生于这皇朝的美玉,造物主似乎对她格外偏爱,倾尽了对世间所有的眷恋,将她细心模化成一个绝代的美人。
在这里的日子里,分不出白天黑夜,一天里的温度最阴寒时,她便知道夜色深了,那个硬邦邦裹在她身上的东西似乎也失渐渐去了温度,她的身体如坠冰窟,突然有些惋惜刚刚那人匆忙来时没问上一句,今天下雪了没有?
她轻轻的伸出手,在虚空的暗黑里挥了挥,空气似乎都要在这混沌的空气里凝滞下去,倚靠墙体的背冻得十分酸痛,脚底的伤口似乎也有些隐隐作痛。
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开始真切的想念自己时常踩在雪地里的鹿皮小朝靴,还有那裹在身上暖绒一片的软绒大氅,触手便是一片暖绒。
冷寒而潮湿的空气让意识渐渐便陷入了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