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大院,原本典雅精致的亭台楼阁,如今已被毁去了大半。
破碎的砖瓦、焦黑的梁栋,随处可见。喊杀声从清晨持续到黄昏,一刻不曾停歇。
钱家大院最外围的几层院落早已落入敌手,钱家子弟此刻正依托着府内的园林与敌人纠缠着,江南园林通幽、迂回、宛转的特点在这一刻给了钱家子弟最好的庇佑。
柳暗花明的长廊拐角也许会伸来一支锋利的长矛,假山怪石的缝隙中亦会飞来一支冰冷的弩.箭,更别提在那狭隘的小径上出现的坑洞,还有那屋檐上弹下的渔网……
平日里流连的花园、水池,此刻已成了钱家子弟保卫家园的武器。
“景文叔,润园失守了!”钱弘满身是血的冲到钱景文的跟前。
“什么?”钱景文大惊,然而却在很快的时间里下达了新的命令:“快!把人退到芳华门,用砖石、废料再构建一道防线!快!快去!”
“是!”钱弘根本来不及查看身上的伤口,头也不回的跑了。
“润园也失了,要是芳华门一破,敌人就要杀到主厅来了!”钱景文盯着案几上的钱家大院布局图,眉宇间满是疲惫与焦急。
世家子弟,尤其是有着千年传承的世家子弟,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多方面的,尽管平日里难免疲懒,乃至不可避免的出些纨绔。但在生死存亡之际,曾经学到的东西、那些看上去以及被他们忘却的东西,却能很快的再次浮现出来。平常人,大难临头,多会手足无措,而世家子弟在大难来时,出现镇定自若,乃至力挽狂澜之人的概率却要比平常人高得多。
这便是教育的力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在最关键的时刻,显现出他那平淡中的伟力。
身受重伤的钱孝憬躺在一旁,看着一日间长大成人的儿子,疲惫的目光中却有难以言表的欣慰。
“爹,您笑什么?我这都要顶不住了!”钱景文苦笑着望向父亲,只在这时才能依稀看出钱景文原先那副疲懒的模样来,虽然直到昨晚,他脸上的笑容都是这般模样。
钱孝憬笑骂道:“臭小子!老子都要死了,你还不让我省省心啊!”
“别!您可千万别说这话!儿子还指望您老长命百岁呢!”钱景文慌忙摇头。
“哈哈……咳咳”钱孝憬大笑两声,却牵动了伤口,咳嗽了起来,咳出来的不是痰,而是血。
“爹……您说您急什么啊!要骂我也留着等以后骂呀!”钱景文连忙跑了过来,拿起旁边的一只瓷碗,用水花了一颗药丸,喂给父亲吃了。脸上虽依旧笑着,但双眼早已一片湿润。
钱孝憬吃了药水,舒服了些,便接着说道:“你小子巴不得老子一直为你遮风挡雨是不?”
“那感情好啊!”钱景文看着父亲愈发苍白的脸色,努力的笑着,用力的笑着,将鼻腔内的酸气尽数从口中散出,声音不像笑声,倒像是咳嗽一般,只是眼中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儿子啊,以前是爹不对,老逼着你学这学那的,你不愿,还老是冲着你发火,你想做的事,也从来没给过你一句鼓励。现在想想,那时也真够愚蠢的,我钱孝憬的儿子又岂能是个庸才呢?哈哈……”
钱孝憬又咳了几下,如今的他,别无所求,只想与儿子多说几句话。这些年来,每当父子独处的时候,他总是尽力扮演着一个严父的角色。钱孝憬的妻子走得早,自己又要忙着钱家这么一大摊子事,他觉得,若是对儿子不严厉些,只怕儿子也要随了那些纨绔的路子。
以至在父子相处的时候,说过的话从没有超过一手之数,没说上两句,他便习惯性的教育起来,而儿子要么避开,要么便是激烈的与之争吵。
如今想来,自己这些年也真够傻的,儿子明明就比同龄人早熟许多,也内敛许多,而作为父亲的自己却从来没有发现过,更别提去了解儿子心中的想法了。
“儿子啊,这些年都是爹瞎操心了!总想着替你把所有事安排好,其实,你又哪里需要我来安排?”
“唉……要是当初不管着你,好歹我现在也能当上爷爷了!总不至于让你这把年纪了,还是雏儿,出去没少被人笑话吧?”钱孝憬的脸色渐渐的变得红润,感觉精神头也好了不少,看着儿子,开玩笑道。
钱景文发现了父亲脸色的变化,泪水再次弥漫了双眼,强自笑道:“爹……这正严肃着呢!以后再说嘛……”
钱孝憬此刻也觉察到该是最后的时光到了,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艰难的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轻柔的说道:“儿子,以后爹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了……得由你来替钱家遮风挡雨了……”
“爹……没有你……我做不来的!”钱景文终于忍不住显出了哭腔。
“别着急……慢慢来……你办事……我放心……”微笑中,钱孝憬伸出的手缓缓的坠下,任凭钱景文努力的抓住,依旧还是回天无力……
“爹……”钱景文抱着父亲的尸体大哭了起来。
卧榻之上,钱孝憬的尸首被一袭白单覆盖着,腹部的位子已被染成了血红。
一个碗口般大小的伤口,从前腹到后腰,八牛弩的精铁弩.箭,正中钱孝憬的腹部,将皮肉连带着内脏全部撕扯一空。
卧榻旁的案几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玉瓶,里面有限的几颗珍贵丹药已在刚才消耗一空。药没了,人自然也就死了……
门口处站立着一个老人,看了看卧榻上的钱孝憬,再看了看案几上的小玉瓶,无言的叹息着。也不知是在感慨家主的逝去,还是在可惜明明毫无效果却为了多出来的几个时辰,白白浪费了那来之不易的丹药。
钱景文哭了一阵子,声音渐渐消失,只余下那不断抽搐着的肩膀。
“家主节哀!”门口的老人冲着钱景文躬身道,动作有些僵硬,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
钱景文艰难的直起身,回头看着老人,就那么看着,而老人也就那么回视着。
渐渐的,钱景文的肩膀不再颤抖。
“景文……景文叔……敌人……敌人退了!”门外面,钱弘再次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说道。
钱弘跑进屋内,一眼便瞧见卧榻上已被白布遮住容颜的钱孝憬,再看了看脸上挂着泪珠,却是一脸坚毅的钱景文,端坐在平日里家主的位子上。
“家主!敌人退了!”钱弘言简意赅,神色沉稳,在这一天之间同样成长了许多。
钱景文抬起头来,看着他,嘴角竟微微上扬:“武斗完了,自然该文斗了。去!把他们的说客请进来吧!”
钱弘愣了一下,但立刻便反应过来:“是!”
说完,便往屋外跑去。
钱家大院,大门外的一颗树下,站立着一位老人,就那么随意的站着,双眼微眯,似在休息。
但,当钱家大院内,正厅门口处站着的那位老人一旦动了一下,他也会相应的动一下。确保双方士兵交战的前线便是二人之间的中点。
但这一刻,树下的老人睁开了眼睛,因为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缓步向其走来。
“怎么是你?”树下的老人开口。
“以李易的本事,来的人自然是我!”来人自然便是孔轲。
“说客?”树下的老人再次开口。
孔轲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自嘲的笑笑:“我这东西还有些用处,来这里自然也只能是做说客!”
“唉……”树下的老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似乎不想再提这事,旋即问了些别的事:“少主还好吗?”
树下的老人这一句话,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
孔轲只是点了点头。
低头间,却发现老人的腰间有着淡淡的血迹,诧异的问道:“您受伤了?”
老人笑笑:“刀剑无眼的,哪能不受伤?放心吧!里面那家伙伤的不比我轻!”
孔轲微微点头,神色中带着一丝忧虑,随即飞快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递给了老人。
老人接过玉瓶,神情说不出的惊讶:“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孔轲笑笑:“很多年前,杀了个人,从他身上摸出来的!”
树下的老人目光灼灼的看着孔轲,带着一丝震惊、一丝疑惑,还有一丝无奈。
“不好杀吧?”
“确实!谁让那时候年轻气盛呢!”
“呵呵,就算杀了,东西也不好摸吧?”
“这个……还好,可能我遇到的是个二世祖吧,还挺有钱的!”
“那你不是发财了?”
“还行!”
树下的老人看着孔轲,有些无语的笑笑:“怪不得你小子这些年功夫精进这么快呢!只怕宗师这道坎,很快就能过去了吧?”
孔轲无奈的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想开了,自然能过,没想开,一辈子也过不去……”
树下的老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这么一来,你进去我也就放心了!里面那家伙的气息依旧很弱,想来钱家要么没有药,要么就是把药给旁人用了,早些时候,钱孝憬倒是受了重伤,却好像一直没挂,估计有药也被他吃了。”
“世家大族嘛,规矩难免多些。”孔轲说道。
“是啊!终究我们还是人,超脱不了的……”树下的老人有些落寞。
“我可没有怪您的意思。”孔轲笑着说道,接着又再强调了一句:“少主也没有!”
“滚吧!老子可不是在向你解释!”树下的老人没好气的斥道。
“哈哈!那我进去了!”
大笑中,孔轲走进了钱家大院……
“什么?一般的家产?你们怎么不去抢?”
钱家大院的主厅内,钱景文端坐在平日父亲的座位上,钱孝憬的尸体已被人抬走。此刻,孔轲站立于厅中,那位老人就那么安静的立于钱景文身旁,而大喊大叫的自然便是钱弘了。
孔轲听完钱弘的抱怨,平静的笑笑,理所当然的说道:“我们本来就是在抢啊!”
“你……”钱弘一时语塞。
“什么时候退兵?”钱景文冷漠的看着孔轲。
“钱一到手,即刻退兵!”孔轲平静的与之对视。
“我们需要些时间。”钱景文再次说道。
“一个时辰够吗?”孔轲问道。
钱景文深深的看了孔轲一眼,点了点头:“可以!”
“家主,不能啊!咱们家死了那么多人,难道就这么算了?”钱弘自然听出了家主的意思,连忙劝道。
“闭嘴!”钱景文恶狠狠的瞪了钱弘一眼,随即转向孔轲,说道:“两个时辰后,交钱退兵!”
“好!”孔轲说完,拱手一礼,便转身走了。
孔轲走后,钱弘再也忍不住叫道:“家主,咱们家死了这么多人,到头来还要花钱免灾,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那些亲人啊!”
“不然呢?”钱景文冰冷的眼神望着他,说道:“难道还要让活着的人接着去送死?”
“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钱家也就真的完了!”钱景文望着钱弘悲愤的神色,接着说道:“仇恨是用来记住的!今天的仇,总有一天能找回来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钱弘悲痛的喊道。
钱景文嘴角上扬,冷冷的笑笑:“快了!城外的府军肯定已经得到消息了!他们给了我们一个时辰,说明对方剩余的兵力只能支撑一个时辰。”
“城外那帮府军能有什么用?”钱弘气道。
“就算再没用,几千个人最少也能帮我们消耗掉对方一些力量,扬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朝廷平叛的军队要不了多久也会到的,而那时扬州城中留下来的咱们,便会成为至关重要的一环。奇货可居,朝廷一定会开出大价码的!”钱景文虽然只是刚刚接任家主之位,但所思所想,已然一切以家族利益为中心了。
钱景文预料的没错,扬州城外的府军,饿了许多天,反应虽然迟缓的不像样,但中午的时候其实便得到了消息。
这半天多的时间倒不是什么事也没干,除了整合队伍花了些时间外,大部分时间却是找粮食去了!
扬州城丢了,扬州军府的折冲都尉必死无疑,所以他很急。
但府军门已经半饥不饱的饿了快一个月了,平时都懒得动弹,更别提出去打仗了!
那折冲都尉没办法,只好将自家的粮食抬了出来,可僧多粥少,哪里够数千人吃的。
无奈之下,扬州府的折冲都尉便下令让府军前往乡间“筹措军粮”。
这个命令一下,便如打开的魔盒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纵兵为祸乡里,自然是条大罪,但战时一切从权,最多不过是个降职查办,要是再找找人,功过相抵也是可能的。
但扬州城要是丢了,不管他找谁,都不可能抱住他的脑袋了!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战死沙场,至少还不会祸及妻儿。
所以,当满载而归的府军门打着饱嗝,扛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军营的校场上时,西边的太阳已然落山了。
“出发!”
晚到总比不到好!折冲都尉骑着他那匹枣红马,披着祖传的亮银甲,领着一群衣冠不整的士兵们举着火把朝扬州城而去。
早已做好了准备的李易等人此刻就在扬州城西门的城头,看着远处那蜿蜒而来的火把长龙,有些好笑道:“这姓尚的还真是有趣,打着火把来偷营,也不知他那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难说,也许是女人,或者是金银,美食也有可能,反正兵法这东西估计早就忘干净了吧!”便有那谋士接过话头,继续调笑道。
“军师,让我下去冲杀一把吧!我只要五百人,不,只需三百人,一个来回就能把这帮家伙杀个片甲不留!”秦刚杀了一上午,完全没过瘾,休养了一下午后,又变的生龙活虎起来。
“片甲不留?我看是落荒而逃还差不多!”李易瞪了他一眼,随后解释道:“都别急!这一次,我准备把他们全部吃下去!省得明天向附近的州县发兵,还要遇到他们,这帮府军虽然没什么战力,但好歹也是受过操练的,要是让他们据城坚守,我们也要费上不少的时间,现在我们缺的就是时间,可没工夫在他们身上浪费!”
“先放他们来攻城,等到攻打钱家大院的士兵撤回之后,会从南门出去,绕道西门,与我们一道出击,彻底把这帮家伙留在这里!”
接下来,便是有模有样的攻城与守城了。
那扬州军府的折冲都尉姓尚,虽然被李易嘲讽,但兵书还是记得的,攻城的流程也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兵少,扬州又是座大城,想要围城,没个十几万人马压根不可能。
为此,只能专攻西门,其余几门不过放了十几个人装模作样一番。
在尚都尉看来,城中作乱的想来也不过是些饥饿的百姓,活不下去了,这才揭竿而起,学那戏文里的勾当。
等到他大军一到,还不得闻风而降!
所以,尚都尉虽然担心,但其实并不紧张,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攻城事宜。
双方在西门你来我往的打了一个多时辰,尚都尉便越发的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若是城中乃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人数又多的话,哪里会跟他打上这么久!
尚都尉的心便越来越轻松了,直到从南门方向上跑来一骑:“都尉,援……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