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坊，杨府内堂。 </p>
宋岩看着躺在病榻，已近弥留之际的杨养正，皱眉道：“怎到了这个地步？”</p>
一旁杨养正的长子杨德落泪道：“因太皇国丧及宁元辅大丧，老爷拖着病体奔波了大半月后，病势便愈发重了。”</p>
枯瘦的杨养正面颊凹陷，颧骨凸出，双眼虽睁开，但眼神已经有些难以聚焦了。</p>
不过在看到宋岩到来的那一刻，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眼睛陡然睁大，目光也聚拢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了“荷荷”的声音。</p>
杨德见之，忙前搀扶起杨养正，顺着干瘦的后背拍了拍，见其父吐出一口浓痰来。</p>
杨德之子不嫌污秽，前仔细清理侍奉掉后，见杨养正的面色竟好了许多，不由大喜。</p>
然而宋岩见之心里却是一叹，这位相交数十年的老友，今日便走到尽头了。</p>
只是宋岩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性子刚烈如火，嫉恶如仇的杨养正，非要等到他的到来。</p>
杨养正长呼一口气后，似恢复了往日的精力，他却没有要同家人告别的意思，挥挥手让杨家子弟出去：“退出此堂，不得留人。”</p>
宋岩见之，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也让长子长孙宋华跟着出去了。</p>
待其他人都离去后，宋岩看着杨养正，问道：“伯崖，到底发生了何事？”</p>
杨养正闻言，苦笑一声，道：“原请松禅公来，并非是为急事，只是想以他事相托。然前日，我突然想起一事，惊觉不已。只恨自己年老体衰，回忆太迟，万幸松禅公今日到京，还望松禅公不吝解我心结，否则必死不瞑目也。”</p>
宋岩道：“到底何事？”</p>
杨养正看着宋岩，目光灼灼，一字一句苍迈问道：“松禅公，我隐约记得你曾同我说过，曲阜牖民先生，曾收过前朝血脉为女弟子？”</p>
宋岩眉心一跳，缓缓点头道：“的确如此。”</p>
杨养正闻言，面色骤然涨红，枯瘦的身子猛然向前靠近，咬牙问道：“贾清臣，便是牖民先生那女弟子的儿子？我若没记错，你曾与我书信，让我照看贾清臣一二，缘由便是其母身份贵重，大有来头，祖辈曾与我辈读书人有恩德。我原以为，他生母是哪个大儒遗留下的孤女，但如今看来并不是，那贾琮之生母，便是牖民先生那位女弟子，对否？都言贾清臣肖母，他和牖民先生那名女弟子相貌极相似，对否？”</p>
宋岩老眼眯起，与杨养正对视了片刻后，点点头，道：“不错。但是……”</p>
“哈！”</p>
杨养正一张老脸血红，面容竟狰狞可怖，他老眼无凌厉的看着宋岩，厉声道：“宋岩，尔等旧党，欲效法吕不韦货可居耶？汝与牖民先生被共尊为天下师，竟欲行不臣之事？尔等可知忠孝大义？！”</p>
宋岩莫名，面色肃重，沉声问道：“伯崖，你在说什么？”</p>
杨养正性烈如火，怒声道：“你还敢伪诈不认，太皇驾崩之日，皇太后当着百官之面亲口所言，当初太皇与武王父子反目成仇，竟是因为武王金屋藏娇之人，乃前朝血脉孤女！前朝能有多少孤女？！若非如此，孔传祯与你何苦如此偏爱一个贵门庶子？！”</p>
宋岩满脸震惊，不可思议道：“伯崖，你在说什么？清臣乃荣国府贾恩候庶出之子，身世明明白白，怎会武王扯干系？”</p>
杨养正目光如刀的看着宋岩，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他一把抓住宋岩的手，语气激动道：“松禅公，错不了的，错不了的。太后亲口所言，当年宫变，武王骤然谋反，血洗京城，攻破大明宫，逼的太皇退位，便是因为一个红颜祸水。只因她身有前朝血脉，所以太皇不允许武王娶她为正妃，也不可能让一个前朝血脉的女子，成为大乾的皇后。所以太后便出了留子去母之策，没想到出了变故。此等绝密之事，非太后亲口所言，谁人能知？我先前查过你那弟子贾清臣的生辰和贾恩候外宅所在之地，是武王金屋藏娇之隔壁，前后仅一墙之隔。</p>
松禅公，原我一直怀疑，这二年来天家惨祸连连，京动荡不安，背后有一只黑手在暗操作。铁山之变，老义忠亲王之子跳了出来，聚集好大的排场。那时我在想，莫说老义忠亲王之子，是老义忠亲王复生，也难聚拢起这样大的阵仗，必有人在暗推波助澜！</p>
我屡次怀疑是武王，都被否了，因为武王无子。武王若只为自己，根本不必等到现在。直到前日夜里，我才想通透。武王之子未死，他便是贾清臣！</p>
这一切阴谋诡计，血海骨山，武王都是为了他这个儿子！”</p>
这离荒诞的猜测，让宋岩整个人都懵然了，以他的心性，都瞠目结舌到骇然麻木。</p>
怎么可能？</p>
但是，缓缓的，缓缓的，顺着杨养正的猜测，宋岩也回想起了许多曾让他也疑惑的蛛丝马迹。</p>
武王，曾送过贾琮四名亲卫。</p>
正是这四名亲卫，才让贾琮往黑辽一行，从九死一生变的有惊无险。</p>
还有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等人，之所以卖贾琮的颜面，是因为贾琮身后站着太后的侄孙女叶清。</p>
而叶清背后，站着太后，和武王……</p>
正是由于叶清的存在，以及叶清被武王疼爱的原因，和叶清不清不楚的贾琮，才没有在弱小时，被贞元勋臣狠辣打压。</p>
之后的一切，似乎都有武王的影子在背后……</p>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p>
宋岩苍老的身体摇晃了下，却又被杨养正抓住，杨养正一脸激荡慨然，道：“松禅公，大是大非面前，你必然能分的清。绝不能让那起子乱臣贼子们得逞！绝对不能啊！”</p>
宋岩犹自处在震惊，看着激荡的杨养正，问道：“此事，你为何不折子直呈天子？”</p>
杨养正惨然一笑，道：“我如半死人般躺在病榻，才将将把此事想通，然犹不敢确信，担心万一出错，连松禅公你都要受到牵连，难以善终。且也无力动笔……万幸，万幸松禅公你来了！万幸你来了！”</p>
宋岩闻言，目光复杂到了极点，他看着杨养正，想问一句，你想让我如何做。</p>
可是满心满脑都是贾琮的模样，想到此事若东窗事发，贾琮必难逃凌迟之死，他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p>
他张不开口，有人能。</p>
只见原本除了二人外，再不该有第三人存在的杨家内堂，屋门忽然被打开，一道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处，目光淡漠的看着床榻之人，轻声问道：“却不知养正公，准备让我先生如何为之？”</p>
……</p>
居德坊，荣国府。</p>
荣庆堂内，看着被贾琮安排送回来的妙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一众人都说不出话来了。</p>
实在是……太惊艳了。</p>
薛姨妈颇有深意的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宝钗，目光好似在让她好好看看她相的好人，请个尼姑回来，都能请出一个人间绝色来……</p>
唯有宝玉高兴的快要唱起曲子来，好漂亮的小姐姐！</p>
送妙玉进来的媳妇道：“侯爷说，妙玉师傅是侯爷师母娘家的亲眷，也算是家里亲戚。还有，请刑大姑娘多照看。妙玉师傅之前曾在苏州蟠乡寺修行，侯爷说他记得刑大姑娘好似在那住过，许是熟人。”</p>
见礼罢一直没有开口的妙玉忽问道：“可是邢岫烟？”</p>
打望了半天的黛玉忙笑道：“正是邢姐姐，你果真认得？”</p>
妙玉微微颔首，看着黛玉道：“相处经年。”</p>
黛玉笑道：“这倒是巧了……”说着，回头对宝钗道：“紫鹃没跟来，你让莺儿去请了刑姐姐来？”</p>
宝钗点点头，让莺儿去请人了。</p>
贾母见之也没说什么，只问那媳妇道：“你们侯爷呢？巴巴的请人来，还认了亲，又有他先生那边的脸面，他这样把人送过来，自己却不见影子？”</p>
那媳妇躬身道：“听说是侯爷的先生进京了，侯爷急着去见……”</p>
贾母滞了下，问王熙凤道：“栊翠庵都妥当了？”</p>
凤姐儿忙笑道：“都妥当了！连做斋饭的地方都备齐了……”</p>
贾母到底还是要顾及脸面，道：“出家人讲究清淡，调两个手艺好点的厨娘过去。”</p>
凤姐儿还未应下，妙玉微微躬身道：“不必麻烦贵家，我身边有两个自幼服侍的老嬷嬷，便能煮粥饭。”</p>
贾母闻言，便会意明白妙玉非小门女子，也不强求了，只让王熙凤按时供给果蔬米面。</p>
然后等邢岫烟到来后，一并送去了栊翠庵。</p>
又见宝玉撑着脖颈跟着看人家的背影，贾母都忍不住笑恼道：“仔细让老爷瞧见了！”</p>
宝玉在贾母跟前并不怕，嬉笑道：“老天爷，这天下竟有这样的人儿，倒是我孤陋寡闻了。”</p>
贾母笑道：“你小小人儿，又见过多少人？说这样的话……我同你说，这是琮哥儿他师娘那边的亲戚，你不可冲撞了去……”</p>
宝玉简直被冤枉到震惊，叫道：“老祖宗，我多咱冲撞过谁？”</p>
下面史湘云哈哈笑道：“宝哥哥，老太太是让你别再问人家寻胭脂吃！”</p>
“噗！”</p>
此言一出，连李纨都撑不住喷笑出来。</p>
宝玉见满堂人都拿他取笑，又羞又愧，钻进贾母怀里不肯出来。</p>
贾母一边大笑一边搂住爱孙，训斥湘云道：“胡说！那是原先小时候不懂事，现在再没了，不许再说！”</p>
湘云也不怕，仰头笑的欢实。</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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