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元年,周鸿请命前往安北,经过数年浴血奋战,八年间的不懈努力,他在安北军民心中的威望无与伦比。
今年六月初,正逢夏收,安北发生地龙翻身,官署民居倒塌,死伤无数,接下来数日暴雨绵延不绝,气温大降,粮食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
周鸿身为安北军中最高统领,分出一部分兵力帮助地方官员救灾,陈重兵于边防,以震慑对大魏虎视眈眈的邻邦。
震情上呈今上萧烨,朝中遴选赈灾使,哪知道几方扯皮,办事效率低下,赈灾的粮食药草不能及时送达,竟致安北灾情加剧,重伤者获救无望,断肢残臂者垂死挣扎。
暴雨之后,人畜尸体不曾及时处理,竟致各处有零星染病者渐至星火燎原之势,官员组织民间大夫救灾,却是杯水车薪。
安北历来是各族混杂之地,民情凶悍,比之江南富庶之地称得上荒蛮,大夫都是稀缺物种,各族的巫医才是救命的菩萨。这些巫医们装神弄鬼颇有一手,或炼密药,或存偏方,真要处理震后重伤者却力不从心。
地方官员万般无奈,向京中奏请派得用的大夫前来却遥无音讯,万般无奈之下便求到了安北军中,请求周鸿派军医支援。
自周鸿征战安北之后,深感自己军中的军医不得力,便派人向连晖求援,连晖便遣了自己的徒弟云驰与崔易前来安北。
云驰与崔易自来安北,便被周鸿视为宝贝疙瘩,轻易不会外借。
连晖在东南水军营大半辈子,后来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叶芷青,有感于她的提议,将东南水军营里的军医们都进行过系统的培训,建成了一套颇为系统的保健方式,没病防病,有病治病,更有叶芷青曾经传授过的截肢之术,在大魏所有驻军之中,算得上医术先进了。
云驰与崔易来到安北军中,便将连晖在东南水军营里的那堆陈规条例全都照搬了过来,还致力于培养军医的急救知识,倒也做的有声有色。
但安北发生时疫之后,地方官员前来借人,这两人便提起连晖:“……若是师傅他老人家在此,定然有办法。我们当初在师傅手底下学医,也未曾学过治疫,实是未曾碰上过,未曾亲见,都是听师傅提起过一言半句。”
崔易就是连晖的翻版,纯粹是个医痴,一心扑在学医上,他当年也去过容山岛,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师傅他老人家对叶先生跟傅老先生颇为推崇,不拘请了他们之中的哪一位都好。”
安北军中将领听闻,便问道:“叶先生跟傅老先生是何方人士?不能请了他们前来吗?”安北发生疫病,缺的就是好大夫,特别是有名望又医术精湛的大夫。
隔了这么多年,周鸿耳中再听到“叶先生”这三个字,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周浩不着痕迹的将那名将士往身后推了一把,岔开了话题:“要是能将连叔请了来,必能事半功倍。连叔医术精湛,治疫也有经验,想来应该没问题。大将军,不如派人前往东南去请连叔前来襄助。”
偏偏那名安北军中的将领不懂得察颜观色,扒拉着周浩的肩膀连连催促:“将军,既然要请连军医过来,不如将叶先生跟傅老先生也一同请了来?”
周浩向梁进使了个眼色,他跟汪宏扬一边一个将那名将领像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那人犹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不止挣扎:“干嘛干嘛……诶诶有话好好说你们拖我干嘛?”
此后周鸿便带着护卫到处巡查,将云驰留在军中,又分了两名军医连同崔易跟着官衙的人前去灾医治疫。
安北各地灾情最重的是翰海府,民居十有**已经倒塌,死伤惨重,崔易带着军医最先去的就是翰海府,周鸿边境上巡查一番之后,也带兵前往翰海府一趟,哪知道回来之后就发起了烧。
连晖带着傅岩前来,周浩等人顿时喜出望外,出营迎接。
“连叔,可盼着您来了,您再不来我们都没招了。”
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少爷,听得他就是连晖,忙上前见礼:“贤哥儿见过连爷爷,我父亲还等着连爷爷救命!”
云驰近几日将周鸿的大帐封锁,连同跟着他前往翰海府的护卫们全都放在一个帐子里观察,结果其中另有两名也发烧,头痛、身痛,恶寒,竟有呕吐的症状,他也有点不敢确认这到底是霍乱的症状还是伤寒的症状,正急的团团转。
周鸿的大帐周围全都清空,除了军医等人,别的人都不让靠近。
贤哥儿这几年跟着周鸿在安北长大,听说父亲发烧,死活要进帐子去看看,被云驰拦在外面,哀哀恳求无果,只能每日跟着尾巴似的跟着周浩进进出出,只期望能够从云驰传出来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一点好消息。
叶芷青一路风尘仆仆,才到军营就见到了贤哥儿,母子俩分别八年,当年她离开他时,他尚在襁褓,还是个万事不懂圆圆胖胖的小团子,没想到数年之后母子重逢,他已然是个俊秀的小少年。若非她今日帷帽遮面,恐怕早就露了馅。
帷帽之下,她目中已然含泪,整个身子僵硬的站在那里,犹如身处梦中,差一点就要上前去搂着儿子大哭一场,万幸这些年风里雨里的走过,修炼不差,理智尚存一息,才只如遭雷击一般僵站着。
“你就是贤哥儿?早就听你祖父提起过你,没想到都已经这么大了。”连晖上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余光怜悯的向叶芷青扫了一眼,随即向周浩介绍:“这位便是傅老爷子与他的徒孙柳姑娘,傅老爷子家传绝学,还曾亲自参与过治疫,有了傅老爷子,你们不必担心!”
贤哥儿上前向傅老爷子见礼:“傅爷爷好!”仰头眨巴着大眼睛问道:“我父亲真的会没事吗?”
叶芷青就站在傅岩身后两步,贤哥儿仰头之时,更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容貌。
贤哥儿小时候瞧着就有几分像她,长大之后眉眼之间更见她的影子,见到他的脸就让她觉得熟悉亲切,眼睛生的几乎与她一般无二。真要论相似,其实锦姐儿与贤哥儿有三分相似,大约都是来自于母亲的容貌。
两个孩子的容貌里,若真要论谁更多的承袭了母亲的容貌,还要算是贤哥儿了。
傅岩是个慈悲的长者,尤其贤哥儿年纪与傅天佑相仿,又这般懂事隐忍,他一见之下便心生喜爱之情,不知为何总觉得见到这孩子透着一股亲切之感,倒像似曾相识一般,宽慰这孩子:“会没事儿的,你别担心!”
周浩引了连晖与傅岩往周鸿的帅帐,到达守卫防线之时,他便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云军医不容许我等进入帅帐,只能送连叔跟傅老爷子到这里了,我叫里面的护卫来带两人进去。”
傅岩道:“我们三个一起进去,我这徒孙得了老夫亲传,医术也不差,正好一起进去会诊。”
周浩忙道:“使得使得!”他巴不得更多人替周鸿会诊,也好解了眼前危局。
安北军中主帅染病,军中将士们人心惶惶,实在让人忧心。
连晖与傅岩要着前来接应的护卫往帅帐走,叶芷青不由回头,透过帷帽的薄纱见贤哥儿恨不得跟着进去的模样,便朝他摆摆手,想让他回转。
贤哥儿却会错了意,小跑了过来,问她:“姐姐,我能跟你进去吗?”
叶芷青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脸蛋,拉着他的手儿在手心里缓缓写了三个字:别担心。
周浩疑惑的看过来,连晖见到母子相亲的一幕,心中怜悯不意,向周浩解释:“柳姑娘遭逢大难,容貌已毁,嗓子也坏了,说不了话,不过聪颖好学,医术极好的。”又向贤哥儿道:“若论年纪,柳姑娘足可当你的阿姨了,贤哥儿还是叫柳姨吧。”
贤哥儿靠的近了,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只觉得说不出的好闻,恨不得靠近了再闻闻,却被周浩拉了过去:“贤哥儿乖,快让你柳姨跟着傅爷爷跟连爷爷进去帅帐为你父亲治病,咱们在外面等着好消息。”
叶芷青松开了贤哥儿的小手,三人一起往帅帐而去。
安北军中帅帐里,周鸿静静的在床上昏睡不醒,满脸烧的通红,人却躬成了个虾子,显然在极力忍耐着痛苦。
云驰见到连晖如遇救星,也顾不得礼,几乎要喜极而泣:“师傅,可把您老人家给盼来了!快来快来替大将军把脉!”他扯了连晖到周鸿床前。
连晖顾不得洗干净满脸尘土,卷起袖子替周鸿把脉,帅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谁都不敢打搅他。
过得一会,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起身让开:“傅老哥,你来把脉试试。”
傅岩把完了脉起身,道:“柳儿你也来把个脉,等会会诊的时候也好心中有数。”
叶芷青自进了帅帐之后,站在那里只觉得双腿如有千斤之重,短短几步距离,如隔山海。
八年时间,他们分别的太久,那些恩爱的时光几疑成梦,是她在长长的午夜精神恍惚所做的梦而已。有时候都要怀疑她生命之中是否当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也许是思念太过长久,也许是她已经精神错乱,经历的太过,见过太多人事,前世与今生早已经错乱。
此刻,站在周鸿的床前,她耳边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跳动着,如有重锤砸下来,砸的她的心要碎成渣,疼的无可言说。
她又能向谁说呢?
傅岩说了一声让她过来把脉,却见她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这小徒孙也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没得听说周将军染了时疫就不敢上前把脉的。
“柳儿你怎么了?快过来替周将军把脉。”
他又重申了一遍,叶芷青才缓缓走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将手搭到了周鸿的腕上。
他的腕上肌肤滚烫,叶芷青单只摸到他的肌肤,便有被烫了的感觉,她的手几乎都有些抖,却极力的控制着自己,心乱如麻,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终于能够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把脉,却不知道傅岩已经觉得奇怪了。
他与叶芷青也曾切磋过医术,对她的医术也有几分了解,也见过她给傅家别院里的仆人把过脉,如果不是帷帽遮着,看不到她的表情,他都要觉得这小徒孙有些神不守舍了。
云驰还当这姑娘是个学徒,傅老爷子让小徒弟练手呢,见她这半天把脉都没动静,心里焦急,便道:“师傅,您跟傅老爷子觉得如何?”
他的话落入叶芷青耳中,她总算是心神归元,有了结论之后才起身,站在了傅岩身边。
云驰越发认定这姑娘当真是来学习的,心里还觉得,一个学徒跑到安北,不是来添乱嘛,但碍于连晖的面,也不能多说什么。
“徒儿这两日诊断,不敢确定将军到底是霍乱还是伤寒,因此还要师傅来定夺。”
连晖道:“傅老哥如何看?”
傅岩沉吟:“不知道周将军的大便如何?”
连晖与傅岩自进了帅帐之后,贤哥儿有了希望,更是不愿意离开,便在外达的防线上等着。周浩劝了好几次,他都不肯听,无可奈何他也只能留下来陪着这小子。
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却有些凉,周浩苦劝不动,只得命人在旁边生火陪着。
次日早晨,傅奕蒙带着粮队跟俩小的到达安北军营,营中将士们前来帮忙卸货,他也忙着与军中之人交割,还要打发管事的等人回去采购药草继续送来,没空照管俩小子。
傅天佑与锦姐儿便在胡四儿的看顾之下在营里看看。
这俩小货此次敢独自跑出来,已经将胆子练大了,进了军营也不觉得害怕,见到到处是身穿铠甲腰佩长剑的军士,竟然还好奇的跟着看来看去,不知不觉就走近了贤哥儿蹲守的地方。
周浩见营里出现了俩小孩子,一个年纪与贤哥儿相仿,另外一个却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忙拦住了他们:“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营里乱跑?”
傅天佑竟然还向周浩行了个礼:“小子是傅家的孩子,此次跟着父亲前来安北历练。”这小子颇有几分沾沾自喜,总觉得回去之后是能向各堂兄弟们炫耀的一大功绩。
他拉过锦姐儿:“这是我锦儿è è,是我师傅的女儿,她也跟着来安北历练历练。”
周浩哪怕在外面等候消息,听到这小家伙一本正经说来安北历练,也觉得好笑:“你这么小,可懂得历练是什么意思?”
贤哥儿从小在军营长大,身边并无年纪相仿的伙伴,见到傅天佑与锦姐儿,顿时注意力也被引了过来:“你们……你们是傅爷爷家的孩子?”
“是啊。”傅天佑觉得周浩的话颇有几分取笑之意,便有些不高兴:“我当然懂得历练是什么意思了,学里的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父亲跟师傅带着我们出来历练,自然是让我们长见识。我父亲还说,我跟锦儿è è不能一直泡在蜜罐子里。”
周浩赞许道:“不错不错,你父亲教子有方,他说的一点都没错。那你们一路行来,都看到了什么?”
傅家的车队一路行来,未曾经过翰海府,也因此俩小家伙并未见过最悲惨的安北,不过沿途倒有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因为安北爆发时疫,地方官员与军中联合封锁道路,阻止安北灾民前往其他州府乞讨,以防疫情扩散,他们一路行来也见识到不少灾民凄惨的模样。
锦姐儿小小年纪,表现欲颇为强烈,抢答道:“见到很多很多可怜的人。”她小小年纪,平生初次见到这副场景,有人食不裹腹,衣不蔽体,饿倒路边,心里恨不得将自己吃的喝的全都拿出去给这些人,但傅家带来的粮食与草药是要带到军中,由军中统一调度,自然不能半道上随意发放,倒让俩小孩儿念叨了一路,说傅奕蒙铁石心肠,不肯分发粮食。
傅奕蒙被这俩小破孩给数落的啼笑皆非,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们解释。
孩子的世界还是非黑即白,根本没有全局观。他们看到什么便是什么,以为来赈灾便是将粮食全部发放给灾民就成。
“你们懂什么?!等到了安北大营,你们俩多听听多看看多学学,可别大言不惭的胡说八道。”
俩小孩很不服气,被周浩一问就更是不高兴了,见周浩这种戏谑的口气与傅奕蒙差不多,傅天佑还道:“我知道要给这些可怜人发粮食,看病。我爹跟师傅曾祖他们都是来做这些事情的,要治病救人!我曾祖跟师傅的医术都极好,一定能治好他们!”
锦姐儿也为他作证:“天佑哥哥说的没错,我娘的医术极好极好的!我们寨子里的人都说我娘是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