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用粗黑的手拢了拢干枯发黄的头发,继续低声诉说着:“……爸爸经常带着他的手下隐藏身份,到各国去游说,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执政党会和那些支持爸爸的国家断绝外交关系……空闲的时候,爸爸的书记官穆萨先生偶尔会教我和两个哥哥一些算数知识和阅读。 回想起来,尽管那时候整天都过得朝不保夕,可是能和爸爸、妈妈、哥哥们在一起生活,日子总还是快乐的……”</p>
听到这里,瑾睁大了眼睛,问:“什么?你爸爸不是大毒枭?”</p>
艾玛拼命地摇头,她语气坚定地说:“大毒枭、酒鬼、行贿犯、叛国者……还有这更难听的呢,不过,那些都是他们诬陷爸爸的,他们只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爸爸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事实,爸爸是最好的人。”</p>
说到这里,艾玛神情又变得黯然,继续说道:“三年前,进步改革党重新集结起一支队伍,建立了‘沙漠司令部’,爸爸作为他们的领袖,再次回到了国内。从那时起,我们一家的生活全变了……”</p>
平日,艾玛总喜欢在宿舍里絮絮叨叨地自语,彼时瑾只是嫌烦,恨不得能把耳朵的听力功能关掉,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多不为人道的故事。在这之前,或许也从来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安安静静滴倾听这样一个看去傻乎乎的黑人女孩诉说自己的心事。</p>
艾玛眺望不远处渐渐西沉的落日,说着说着不禁有些物我两忘。</p>
她只是想将她经历过的痛苦,和那些压抑在心里的悲伤,一股脑倾倒出来:“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哥哥率领着他们的支持者,和那些苦难深重的民众开始为他们的理想而战。我们平时在丛林和沙漠,和政府军周旋,水和食物供给都得不到满足,枪支弹药也并不充足,大量的人在战斗死去。爸爸不得不一边去各地筹款募捐,一边指挥战斗,我们全家都生活在危险的边缘。即便是躲避在沙漠最深处,我们的人也经常被抓,头天还在丛林里和爸爸的某一位战友学挖陷阱,第二天,可能会得到他被抓的消息,而那些被抓捕的人大部分都无法生还……”</p>
艾玛的讲述颠倒混乱,瑾却仿佛能够真真切切地看到,艾玛在丛林慌不择路地奔跑,饥饿口渴的她从树摘下一些野果充饥,她身穿的衣服被地的荆棘、岩石和树枝剐成一条条破碎的布条……瑾不禁有些心疼这个外表倔强,内心却伤痕累累的女孩。</p>
艾玛擦了把脸的泪迹,停顿片刻,颇有些自豪地说:“爸爸妈妈和哥哥忙碌起来,根本没时间管我。你肯定难以想象:荒野沙漠里长大的孩子,小知道怎么和敌人周旋,而且从来不会迷路;七岁时,我会自己找简单的食物,把它们弄熟,用来充饥, ……”</p>
艾玛一张黑灿灿的大脸,一双乌黑色眼睛闪动着坚定的光,她兴奋地攥着拳头,说: “……我十岁那年,让大哥教会我开枪射击了,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和他们并肩战斗,给我二哥报仇。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大哥也死了……”</p>
艾玛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场景,军官用枪指着二哥,朝他扣动了扳机……当那个记忆再度要控制艾玛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双眉紧锁,拼命摇着头……</p>
瑾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轻声地安慰着她:“艾玛,不要怕,你现在在美国,你是安全的。”</p>
艾玛从恐惧睁开眼睛,她又哽咽了,“……他们都是世界最好的人,他们死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另一个还不满十八岁……为什么帝不拯救他们,让他们获得重生?”</p>
艾玛附在瑾肩呜呜地哭着,瑾的手轻轻扶着艾玛的后背,外表她强悍的她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子。瑾搜肠刮肚,努力想找出更多的词句来安慰她,然而,面对丧失亲人的痛苦,一切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p>
艾玛从来没有对瑾认认真真地说过这么多话,对于瑾而言,艾玛讲述的这些离她实在太过遥远,是她做梦也无法想象的事情,然而,坐在她身旁的这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却亲身经历了这一切。</p>
当艾玛睁开眼睛,最后一抹夕阳的光从林间照射过来,将两人笼罩在一片光晕,她看到瑾真诚的眼神,忽然感到自己可以面对回忆,可以坦然地去谈论过去了,在这之前,那些回忆曾是她永远的梦魇。</p>
“在我们组织里,我的两个哥哥是和我年龄最相仿的,也是和我最亲近的人,他们死之后再也没有人陪伴我了。妈妈爸爸怕我也在战争死去,把我送来美国读书,说是读书,其实是避难……”</p>
听到此处,瑾半天沉默无语。</p>
扪心自问,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曾经不接纳艾玛这样的异类,经常在心里抱怨,自己的室友为什么不是一个懂礼貌、爱干净、认真学习的正常女孩,听了艾玛的经历,她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生长在和平、安逸、简单而又充满爱的环境,这世界还有战争和仇恨,还有饥饿与贫穷。</p>
每个人的家庭背景,生长环境都是不能选择的,儿时的人生经历也是不可控的,怎么能自私地要求别人都和自己一样,那本身是一种幼稚的想法,她为曾经对艾玛抱有偏见而感到惭愧。</p>
“还记得《圣经》巴别塔的故事吗?”</p>
瑾悠悠开口:“‘为了显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人类想建造一座登临天国通天塔。帝‘变乱了人类的口音’,使他们语言不通,于是他们停止建造那座塔。帝用这种充满怜悯的审判,警示了人类的狂妄与虚荣,从此世界有了不同的种族和不同的语言,从此,人类之间不再灵犀相通,有了深深的隔阂与孤独。然而,在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着摆脱孤独、统一、凝聚的渴望,只是当年在巴别塔下烧制砖石搭建高塔的人们走错了方向,这座巴别塔应该在建在每个人心里,它通往人与人之间的爱、宽容、和相互的理解。它应该是人们共有的一座精神高塔,使人与人的心灵之间没有成见,没有闭锁……”</p>
夕阳的逆光,瑾的周身被镀了一层光晕,艾玛看着这个瘦小却闪闪发光的女孩,觉得她是帝派来拯救自己的天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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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坐在又高又大的道具箱,一双穿着UGG羊毛靴子的腿向下垂落,自在地悬在离地十厘米的地方左右摆荡着。</p>
剧场里人来人往,这个位置却不会碍任何人的事,事实,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因为,它被很好地隐藏在舞台幕布的阴影了。</p>
之前,从来没人会在这么个犄角旮旯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自打奥利弗加入了戏剧社之后,这儿成了他的专属地盘。不过,说句实话,在这里看舞台的排练,视野倒是不差。</p>
他是故意选了这么个角落栖身的,否则,每个人看到他都会不停地叫他,使唤他。</p>
“奥利弗,去把我的水杯拿来!”</p>
“奥利弗,去看看灯光怎么了,见鬼,为什么这么暗!”</p>
“奥利弗,帮我把外套放到那边去,对,观众席第二排那个蓝色书包!”</p>
……</p>
这一年多来,分内分外的活儿不知干了多少,却仍是没轮半个正经角色,与其这样打杂度日,还不如安下心来看戏,顺便从主角们的表演偷师学艺。</p>
今天晚,戏剧社临时加了一次活动,据说是因为某个重要人物要来看他们排练,不过,奥利弗清楚,无论谁来都和他关系不大,不过,很显然,在这次临时排练,看台的演员们投入度平日高了不少。</p>
伊丽莎白一句台词神情和语气都太到位了,明明不是正式演出啊,眼睛里居然还含着泪花;安东这场戏明显掉链子了,他的对白落下了两句很重要的话;从丹尼尔的眼神和语气能看出他对人物的精准把握,是缺少了那么一点点癫狂气质;哈哈,艾米又在不停地重复着Yes,and……</p>
正咧嘴笑得开心,一回头,奥利弗惊讶地看见杰夫正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另一只大木箱,默不作声地看着他。</p>
他朝杰夫耸了耸肩膀,自嘲地做了个怪表情。</p>
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想到,最近卢卡斯博士的戏剧课留了一个创作小品的作业,他还一直都没有想出题材。</p>
不如写一个无力反抗命运的小人物的悲凉吧,对于这,他至少有生活积累和切身体会。</p>
“嘿,杰夫,我仍然没有收到你第二幕和第三幕的舞台设计图稿,最近你的工作效率可没有前几天高了。”威廉走过来和杰夫打招呼,不过,他显然是没有注意到幕布角落里的奥利弗。</p>
“社长,我最近在研究第一幕几个重场戏的灯光配置问题……” 杰夫正看到安东和伊丽莎白表演到一处逗趣的情节,不禁忍俊不止,对威廉的问话显然略有些敷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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