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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铮的日产车在黄埔大道冼村路口的海涛酒店楼下刚刚停稳,一个看起来胖乎乎很和蔼但满脸脏兮兮的老太太便站到了他的车窗前,口里喃喃自语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向他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驻着一根看不出材质的拐杖,拐杖的扶手上挂着一个看不清颜色的布袋子。
孟铮制止住金刚掏钱的动作,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抽了一张10块的递给老太太,她顺手接过,感谢一般的冲孟铮点了点头,继续着含糊不清的语言,转身走向旁边一辆车。孟铮拍了拍金刚的肩膀,制止了他对自己的不满,示意他酒店楼下那破旧的西餐厅的窗边,蒋春坐在窗内,对着窗外的兄弟微笑,一道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才折射过来的阳光射在玻璃上,在他的眼睛里泛光。
海涛酒店这一带,曾经是广州比较混乱的地带,到处充斥着廉价的**、吸毒的小混混、落难的大哥、无证的小贩、披头散发的师奶……,惊天动地的音响在你耳边回荡,各种叫卖声渗入你的脑浆,隔三差五的街头火拼……所以,当有人走进冼村再回头看看对面那奢华的高楼及不远处繁华的TH区,会很奇怪这样的组合毫无缝隙,犹如水乳交融。
但是,让人惊讶的是,如今这一带竟然变得高级起来。冼村几十年以来向来就是除了火车站、三元里之外的一个险恶、粗悍的地方,现在给房地产捐客们改口称指出为广州的GBd,而且把原来的原始居民及租客门统统赶走,据说要重新盖成高楼大厦,每平方米卖到5位数以上的价格。
孟铮总是在想,都是这么贵的房子,那些穷人都哪去了;
或者那些有钱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蒋春坐在孟铮跟金刚对面,优雅的端起咖啡轻抿了一口,那杯子上的污渍、咖啡上漂浮着那一层不知是什么玩意的淡淡的东西,并不影响他绅士一般的性格及情绪,修长的手指白皙洁净,指甲修剪得特别整齐,以前的老茧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鬓角、下巴上的胡茬一看就是用吉列刮胡刀仔细修过,脸上的皮肤光滑白皙,淡淡的微笑挂在嘴角,五官还是那么妩媚,眼睛还是以前那般明亮,但眼睛里那层淡淡的雾气,还能证明,这还是以前的蒋春。
“怎么选这么一个鸟地方”?金刚咀嚼着口中的茶叶看着孟铮,然后又转向蒋春,“哭大爷啊,你这小日子过的,就不联系兄弟们啦?”
蒋春丢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怪想你们的,对了,那老婆婆像我外婆吗?我觉得像。”蒋春伸手拿掉孟铮手里的燃烧着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不联系不代表不想嘛,对吧?是啊是啊,我也觉得这老婆婆像我外婆。”孟铮有点别扭,虽然不知道别扭从哪里来的,“这地方很合适,你该看看地图跟地形。
“这边很舒服。”蒋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边将咖啡放在桌子上,“不过我没也看过地图什么的,反正你们选的地方,而且嘛,我常来”。
金刚不置可否。
“你们老家也蛮舒服,桂林山水甲天下,你怎么不呆在桂林?跑来这边了。”孟铮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很喜欢老家啊,很漂亮对不,可是我不喜欢太冷,也不喜欢太热。你看着看着春天就过去了,看着看着冬天又来了,不喜欢。可能我更喜欢这种四季不是很分明的南方,春夏秋冬,没什么改变,这样子蛮好的。”蒋春又喝看一口咖啡,并没收了孟铮放在桌子上的烟盒,“我不喜欢改变了,好像年纪大了就向往这样的日子。”
“对啊,所以我不戒烟。”孟铮又夺手拿过他手里的烟。“再抢我揍你啊。”
“记得狸猫吗”?金刚终于咀嚼干净了口里的茶叶,没容得蒋春回答,又补了一句:“他退役了,在国外被杀了。”他冲孟铮扬扬下巴。
蒋春脸上淡淡的笑容忽然像墙上的污渍被重新粉刷一般的消失了,再看向孟铮,眼睛里淡淡的雾气更浓,还有深深的疑问。
孟铮吸了一口烟,将乐哥说给他听的事情,包括土狼、以及那些联系不上的兄弟,一股脑儿全说给了蒋春听,说到狸猫的时候,孟铮的脑袋有点机械,只是感知到自己的嘴唇在上下相撞而发出了声音,像是另一个自己在说话一样。
然后看着蒋春的脸上原本健康的红晕慢慢的消失,看着他牙齿咬紧肌肉,看着他放在桌子上修长干净的手指慢慢捏紧,看着他指关节慢慢发白。
“我跟金刚叫你过来,一是很久没看到你了,二是想告诉你这些情况,我们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这很好。”
“我跟金刚打算去新加坡,你就别去了,要是我们家里有事,你还可以去照看一下。”
“你现在在干什么我也不问了,自己保重。”
“就这事儿。”
孟铮直视着蒋春自顾自的说着,
金刚在旁边偶尔补充一下。
从头到尾,他们不讨论彼此的近况如何,也没问蒋春过的怎样,但他应该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简单而温暖的家。
可这些是他应该有的应该得到的,他是我们的兄弟,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兄弟。
如果那些死了的兄弟还继续活着,他们也都应该过上这样的日子了吧?那该多好!
孟铮玩弄着手中的烟盒,不想说,不想问,或者,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妒忌??
一阵沉默,听见了彼此的呼吸。
这破旧的咖啡馆依旧人来人往,盘子拍在桌子上的声音跟钢勺跟盘子的撞击声音交汇在一起,像子弹上膛,像95式撞针的声音。
体味跟牛扒、香烟、咖啡以及廉价的红茶的味道交汇在一起,这是什么味道呢?像是在藤蔓缠绕的深山,那颗巨大的树下冰冷的地面,年轻的他们以奇怪的姿势趴在那里,能彼此听见对方的呼吸,那瘦骨嶙峋的树枝伸向月色迷茫的苍穹,树干看起来像是很久之前被潮水冲到这里的一块化石。有些地方的树皮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黄色的木头,散发出一种苦涩难闻的气味。大树枝叶繁茂,但树叶很丑陋,叶片厚而窄,叶子两边长满了尖锐的毛刺。
清冷的月色笼罩万籁俱寂的大地,这棵孤零零的大树,便会弥漫出一股特别的气味,这股气味在他们身边缠绕,慢慢的渗进身体,渗进骨子里头。
和树枝上的树叶以及土壤里的树根一样,这种气味已经成为这棵孤树的一部分。那是混杂着汽油,烧焦的人肉,人的粪便,烧煳的毛发,融化的胶皮和燃烧的棉织品的气味。这种气味背后隐藏着痛苦的死亡,隐藏着现在或已经死去的人的嘲笑和揶揄,也隐藏着面临死亡时极度的恐惧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