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很珍视这两个木偶,手指抚摸着黑色的烧灼痕迹,神情有些悠远,却并不如之前那样悲恸绝望。
还有寝宫里挂着的脸谱面具,又是一段故事。沈娴说那会儿,他爹带她去逛中秋灯会,故意只带了几个铜板与她在阳春河边一起吃同心面;她生下苏羡不久,在外给儿子赚奶粉钱的时候,被赌场里的一帮人给围追堵截,那时他爹便戴着这样一枚面具,将那帮人给打得抱头鼠窜。
还有竹笛,还有玉簪,每一段延伸出来的故事皆是温暖动人。
沈娴不会把那些充斥着回忆的东西锁起来,她把它们都摆放在抬头目光便能触及到的地方。
还有苏折寄给她的书信,留给她的书册。她会坐在苏羡的小床边,给他念着信上的内容,给他讲着他爹对大楚社稷的治国经略。
累了倦了的时候,沈娴把书信书册放在枕边,自己侧卧在床上,一边看着阿羡熟睡的模样,一边指腹轻轻摩挲着苏折所留下的字迹。
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只是她不会再让自己那么难过了。她还有他们的儿子,她不允许自己一蹶不振。
时间可能不是一味良药,可以随着日久天长而治愈心中的痛楚。但是却可以让她从歇斯底里变得温和平静。
只是那苏折送她的白玉簪,送她的竹笛,她不会再随身佩戴。她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枕下,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一摸就能摸得到。
她怕苏折留给她的这些东西,经不得岁月的摧残,所以要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若是损坏了,苏折不会再送给她第二样。
有时候沈娴等苏羡睡着了,就把苏折的信拿出来一遍遍看;有时候沈娴睡着了,苏羡又半夜里起来给她拉被子。
母子俩相依为命,都在渐渐地好起来。
歇朝一月后,朝事一如既往。每天沈娴比苏羡先起一个时辰,等早朝后回来,和他一起用早膳。
苏羡养病期间,便停了太学院里的学业。沈娴处理政事之余,会简单地教他一些功课。
沈娴道:“好歹娘的文化课曾也是你爹教的,虽然比不上太傅博古论今、张口就来,也还应该不至于太差。现如今正好可以同你一起温习温习。”
苏羡靠坐在小床上,小脸上还依稀有病容,只是若有若无淡淡笑起来的时候,极有他爹的神韵。
沈娴时常看得一愣。
苏羡道:“我知道,娘就看文章不行。朝中大臣们上表的折子喜欢长篇大论,娘一看就头疼。”
沈娴道:“那是以前不行,现在也不差。”
苏羡一天不光是看看书,沈娴还教他刻木雕,虽然自己的技术活也不怎么样。
她曾在郊外向老师傅学了两手,刻的木偶还只算是个半成品。而今可以一边磨炼一边打发时间。
她便和苏羡一同坐在地毯上,地上摆着好些个木头,母子俩一同学着雕刻,打磨心性。
桌上那木偶已经棱角模糊了,沈娴想将苏折的样子完完整整地刻下来。她手上都磨出了血、起了茧子,也总刻不出他的细致神态。
这并非一日之功,所以沈娴不强求,往后只要她时常练习,总能够刻出一手精致的木偶。
眼下她只刻出个大概,在她和苏折之间又添了个小的,是一家三口的光景。
沈娴的生活比以往要丰富,她总不能让苏羡和她一样单调。她想把苏折曾教给她的,在往后的时间里都一点点教给苏羡。
等苏羡能下地走动后,为了给他身体打好底子,沈娴在宫里扎了木人桩,教苏羡习武打拳。
大约是小小年纪心中便有了想要保护的人,苏羡学起拳来一点也不含糊,往往能将自己练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有时候秦如凉路过遇见,还会指导他一二。
有这勤加锻炼以后,苏羡的身体有所好转。但就是他手上时常被木人桩给打出红痕,久久难消。
以前苏折留下的药膏过了这么久肯定不放心再用了,于是沈娴重新配了药膏给苏羡涂抹,等红痕消退后,小手依然细细白白。
沈娴手上常常拿笔和刻刀,又同苏羡一起练拳,她亦抹了药膏,后来手上再无一丝茧。
沈娴努力当好一国之君,对于苏羡来说更是一位好母亲。在这一年里,每逢佳节沈娴会带着苏羡去宫外游玩,在夏秋交替之际更会带着他去京郊视察,游走于田野之间。
苏羡喜欢田野里的蚂蚱。尽管他没说,沈娴还是第一时间看了出来。
回宫以后,于苏羡六岁生辰这一天,沈娴给他烤了生日蛋糕。他默默许了心愿,吃得很开心。夜里睡着以后,沈娴偷偷在他枕边放了一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木蚂蚱,第二天沈娴去早朝后,苏羡醒来发现了它,拿在手里把玩,略细长的眼梢里漾开浅淡的笑意。
崔氏来照顾他起身更衣,见状笑道:“这是皇上趁阿羡睡着了,连夜雕的呢,说是送给阿羡的生辰礼物。”
苏羡问:“她昨夜很晚睡么?”
“虽是比平时晚了点,可见阿羡睡得很好,皇上也没失眠。”
苏羡是知道的,他娘常有失眠之症。有时候要抱着他爹留下的东西,才能迟迟睡去。
山里的枫叶红时,沈娴带着苏羡同民间的许多游人一样,上山去赏枫叶。
依稀记得那年,苏折第一次带她上山时,满山如火烧灼一般美丽,只不过山里盛传有狼,所以许多游人驻足,浪费了大好的风光。
今年沈娴要带着苏羡去踏秋,秦如凉本想派禁卫军先封了枫山,以为母子二人的安全着想。只是这样难免小题大做,还惊扰游人。
母子俩便如寻常人一样,乘着马车到山脚,然后步行上山,一路赏枫,一路听游人惊叹。
下山之时,不想在京郊遇上了熟人。
那是一位背着药篓采药的姑娘,看样子是刚采药回来,药篓里装着草药,但天色已晚,便想在路边搭一下回城的马车。
沈娴让人把那位姑娘载上车。
姑娘身着布衣,上来时一边放下背篓一边连连道谢。可刚一抬头看清沈娴的模样时,话语声顿时就戛然而止,惊得立刻跪了下去,道:“民女上错了车,不知这是皇上圣驾,请皇上降罪。”
沈娴看了看她,道:“幸而是上了朕的车,姑娘孤身一人,随随便便搭顺风车,真是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