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下,暗沉沉的天色垂了下来,将四周的一切都笼罩在黑色的朦胧里。
夜幕来临,各家各院的烛火相继点了起来,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烛火交相辉映,看着热闹得很。
侯府里人多,莫说是小姐少爷,就连普通的丫鬟奴才,一到了天黑都会尤其小心。天色黑了,看不清人不说,单单走在犄角旮旯的黑暗处,也有不少摔倒的风险。
以前侯府里就出过嬷嬷摔在后花园里无人发现的情况,那会儿还是陈姨娘管家,她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贤惠,非要在灯火蜡烛上节省开销!若是真能省下开销也好,可是这样东西本就花费不大,再节省也不会节省出花来。反而因为烛火未明,手下的人耽误了不少事情。
白无杳后头算过一笔账,府里所有院子的灯火油烛加起来,一年也抵不过两匹云丝缎的价格。陈姨娘贪墨的东西那么多,随便拿一两件出来,也够这一大家子用许久了!
故此,白无杳掌管中馈后,对这方面并不苛刻,甚至可以说为仆人们考虑的很仔细了!她安排众人,每日天一擦黑,就赶紧把灯点起,把灯笼挂好。尤其是那些拐弯黑沉的地方,将长夜烛放在亮亮的灯笼里面,务必不留死角。如此一来,大家行走方便,守夜也能安心些。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情,但丫鬟奴才们皆通过此事感受到了大小姐对他们的用心,加之府中有很多改变都是大小姐为了他们而特意做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自己好,大家都有数。
感受到了善意,他们做起事情来也就更用心了。就拿烛火这件事情来举例,以前陈姨娘苛责,大家私下为了泄愤,将空屋子里的蜡烛点到天亮的事情都有!若陈姨娘来问,他们也有诸多借口。
而今白无杳不提,奴才们自己都会多方面省些,把侯府当做自己家一样,好不温暖。
澄儿和明德去书院以后,这间读书的院子就空了出来。他们休沐时间短,回来也以休息为主,甚少温书,所以房间大多时候空着,除却每日有人来清扫以外,到了晚上是没人来这里的。
眼下却烛火通明……
白无杳隔着窗户,看着秦远投在墙上的影子,神情有些恍惚。
她还记得前世秦远刚刚来此时、因贫困潦倒而备显瘦弱的模样。那时,虽说她性子冷不爱搭理人,秦远也不是什么胡搅蛮缠的、非要贴上来不可的苍蝇。两人偶尔在府里相遇,他总是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裳,料子半旧不旧,却是整整齐齐的。他每每认真地拜见她,脸上始终挂着明朗的笑容,若说当时白无杳对他没好感?实在不可能。
听府里人说,白霄同意了这桩婚事,怜她太小,想等过几年秦远有出息以后再办仪式。白无杳知道后没什么波动,自母亲死后,她把很多事情看的极淡,更别说是婚姻大事。左右不能让自己挑选,那父亲指一个差不多的就行。
抱着这样的念头,无所谓好与坏,但秦远表现的那样优秀,她又怎么会不高兴呢?
还记得他来府中一年,事事认真的模样讨了不少人的喜欢。白霄对这个准女婿也很满意,他不嫌弃秦远的出身,还请了不少名师来府中教导,大力支持秦远好好念书考取功名。任何一家的丈人,恐怕都做不到父亲那样用心。
秦远来京的第二年,正好赶上三年一选的考试,白霄对他满怀希望,谁知出来的结果却不如意。白霄有些奇怪,特意去寻来了他的卷子,仔细看后才不得不承认,秦远要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真的是难上加难。
不过,秦远初来就说过,他家道中落,没有什么闲钱念书,白霄觉得这孩子聪明,仅仅是被耽误了而已,故此鼓励了他,还让秦远继续念书。
白无杳知道他名落孙山的消息后,并没有多少惊讶,毕竟十年苦读的寒窗学子那么多,怎么会个个出息呢?但是白霄亲自来找了她,让她多少关心关心自己的准夫婿,不要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白无杳可以无视秦远,却不能无视父亲的意思,只能让丫鬟熬了点清淡消火的吃食,自己带着去了。
那时她看到的场景,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一袭长衫的秦远,拿着一卷书,背着窗户走来走去。他仿佛入了定,完全的进入了书中的世界,谁来都打扰不了他。
烛火跳跃,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看起来有些苍凉和落寞。
白无杳就是被他当时的状态所吸引,心里莫名起了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只剩他二人相依取暖一般……这一眼,就入了她的心里数年,叫她再无法忘却。
而今看着他与前世一般无二的样子,白无杳心想,她当年的眼睛,到底是有多瞎?
沉下略显波动的情绪,白无杳带着唐墨缓缓走了进去。她把步子的声音放的略轻,走到门边时才故意加重,示意这里有人来了。
秦远被这阵脚步声唤醒,恋恋不舍地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有些惊讶道:“白姑娘?”似乎觉得这样喊不好,当即改口道,“大小姐。”
白无杳心里冷笑不已,他果然还和以前一个模样,一举一动都在做戏!
他方才是在看书吧?若真的用心,怎么会被人惊到后,还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明明是该有些诧异的样子才对!前世的秦远更加功于心计一些,所以那会儿他演戏尚且会演全套,哪里像现在,到处都是漏洞?
白无杳也不揭穿,缓步走了进去,语气淡淡道:“夜深了,秦公子怎么在这里?”
秦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让大小姐见笑了!是这样的,我进府以后,定国侯大人觉得我书读的不算很精,便让我同两位公子一块儿学习。现今两位公子去了白鹿书院,院子里没什么人,本该回自己的房间苦读……但是公子们的书房书籍良多,每次借阅实在麻烦,秦某特意求了定国侯,允许秦某在这里读书。”
白无杳抬手翻了翻桌子上累的厚厚的一叠书:“这些都是秦公子已经看完了的么?”
秦远道:“是秦某近日打算看的一些书。”
细细一翻,这些书除了《琼林问答》以外,都是些小孩子才会看的书。白无杳听完点头,状似无意道:“秦公子出身名门,想来文采很好。这些书仿佛不太适合秦公子看啊?”
秦远脸红了,有些尴尬道:“家里……家里……”
白无杳道:“可是有什么不便告人之处?是我冒昧了,对不起。”
秦远只想着靠读书来吸引白无杳,但又怕她真的同自己讨论起书本来,所以选得书籍都很简单,没想到白无杳会问起为何看这么简单的书,着实让他有些尴尬。
见她淡淡的收回了目光,秦远生怕白无杳就此看不起她,突然想到一个理由:“是这样的,秦某幼时生了几场大病,来来回回的耽误了好几年的时光,所以开蒙的晚。后来家里又有些事情……”他含蓄的说到这里,想来白无杳应该不会再详细的追问下去了吧。
“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果然,白无杳听了点头,仿佛觉得刚刚那么问很是冒昧,继而安慰道:“学术一途,没有学的早晚之分,只要肯用心钻研,都是好的。秦公子这么晚了还在念书,如此勤奋,未来必然有好成就!”
秦远偷偷松了一口气:“大小姐过奖了!”
白无杳没等他把那口气松完,转而道:“秦公子真用心读书的话,为何不同澄儿明德一块儿,去白鹿书院念书呢?”
秦远面色一赧:“白鹿书院的确是秦某最想去的地方,但是……但是秦某的年纪摆在这里,白鹿书院今年只招幼童,我去了……有些不太妥当。”
招幼童?不妥当?他倒会给自己脸面。可惜白无杳不是傻子,白鹿书院招人不看年龄,只看天分。若是天赋聪明,那么来这里读书,书院可是大大的欢迎。可若天赋不够,但肯刻苦,白鹿书院也不会将人拒之门外。
秦远不肯努力,学识又只能到那个地步为止,白无杳听澄儿明德说过,里面的主考官一个个人精似得,一眼就能把你看的透彻。以秦远如今的本事,怕是瞒不过去。
更何况,他并不想去读书,他所求的东西,从来只在定国侯府!
白无杳低低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白鹿书院有这样的规矩。前两日澄儿回来同我说,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同他们一起上课,他以为是老师,谁知道竟是他们的同学?”
这话说的有些过于直白,就差没有直接同秦远讲:那么大年纪的老者都能去白鹿书院读书,你却不去?可见不是真心用功。
秦远羞的不行,虽然夜黑,但还是能看见他的脸在烛光下红的诡异。
白无杳今天来也不是刻意怼他的,见好就收,转移了话题:“秦公子在这里刻苦也是一样的,我只是担心没有老师,秦公子自己专研起来很是辛苦。”
给了台阶,秦远马上就下,他仓促地摆摆手:“不会的不会的!”
白无杳瞧他的反应,莫名觉得趣从中生,邪邪的勾了勾唇角:“本来有一桩事情想同秦公子讲,不过一直被其他的事情耽误住了,今儿好不容易见着秦公子,索性一并讲了。”
秦远正色,心里有些雀跃,难道,白无杳是要同他讲婚约的事情么?
他进府被晾了好几个月,虽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然秦远惦记此事,心里总有些不对味。基于自己身份特殊,又不好一直拿这事情去问,只能乖乖耐心等着。现在,终于要开始提这件事情了么?
白无杳道:“本来,这件事情该由父亲来提,由我说……似乎显得轻浮了一点。嗯……是关于秦公子那一纸婚书的。”
秦远眼睛一亮,心跳的厉害,故作镇定道:“婚书……大小姐是觉得婚书有什么问题么?”
白无杳低下了头,好像提起这件事情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似得:“秦公子带着婚书而来,兹事体大,父亲自然要派人好好核实,冷落了秦公子这么长时间,实在抱歉。”
“没关系。”
白无杳抿了抿唇:“婚书,的确是真的……这桩婚事,也该兑现。”
秦远的心似乎被摁在了水底,又被一个巨大的气泡给拖了上来。他欣喜若狂,强行压抑住这股快感,尽量放低语气:“大小姐的意思?”
白无杳道:“婚书上写明了,但凡秦家人持婚书而来,那么定国侯府就要从这一代的小辈中,选一位嫡女来履行诺言。秦公子入府时间不算短,应该知道现在定国侯府里只有两位嫡女,笙儿太小,所以……所以这纸婚书,是我和秦公子的。”
他一直担忧的大石头终于放下,要不是为了保持儒雅的形象,秦远几乎要开心的蹦起来!
秦家的确是世家大族不错,可惜他的父亲偏爱小妾,不怎么关心自己和母亲。秦家人口又多,嫡系分支争那点为数不多的家产、斗的头破血流!加上秦老爷子强势,分在每门每户下的钱财并不多,他自幼过的日子虽然丰衣足食,却不如在定国侯府里开心自在。
秦老爷子死后,家里斗的更凶了,秦远的父亲偏爱那几个庶出的儿子,要不是母亲还有一口气在,父亲早就将那几个孩子提成了嫡子!
他小时只知玩乐,母亲将他护大,若是离了母亲,恐怕早被秦家其他人吞的骨头都不剩!秦远的母亲林氏大约也是猜到了这一点,眼瞅着自己身体越发不济,才想起来了这个主意,叫他寻上京城来。
定国公白圣的名声好的很,莫说是塞外边城,就算是安居乐业的内陆边城,晓得定国公的人也不计其数。他忠心又重承诺,只要是答应了的事情,没有完成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