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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折釉没有动, 霍玄不得不略弯腰,拉了她一下。肖折釉勉强站起来,脚步都是虚的。

    霍玄顿了一下, 捏住她的手腕往回走。

    他人长得高大, 步子迈得也大。刚迈出一步, 身后脚步虚浮的肖折釉踉跄了两步撞在他背上。

    霍玄回头看她一眼,她正呆呆地摸自己鼻子。他回过头,迈出一步, 便停下等着她踩出歪歪的两三步跟上来, 他再接着迈出下一步。

    霍玄将她一路拉回屋, 进了她的屋子, 隔壁产房的声音更清晰了, 肖折釉打了个寒颤。

    “嫂子……”肖折釉略清醒了些, 迈开脚就想过去。

    “已经找了大夫, 你嫂子娘家人也都在。你过去只能添乱。”霍玄捏住她纤细的手腕, 拦住她。

    肖折釉揉了揉眼睛, 拉长了音, “哦——”了一声。

    “去坐一会儿歇一歇。”霍玄松开手。

    肖折釉点点头,慢吞吞地走到墙角的椅子前坐下。霍玄看她一眼,转身出去吩咐些事情。他再进来的时候, 就看见肖折釉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垂着头, 蔫蔫的。

    霍玄在窗边的椅子里坐下,他身边的小方桌上摆着十多个陶埙,都是之前在集市里肖折釉急着往回赶没来得及收的那些。霍玄的目光落在深色圆润的陶埙上,忆起刚刚的一幕。

    他再回南青镇,乘着画舫沿河而下,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肖折釉。人蛇混杂里,她静静坐在那里。明明她才是不动的那个,却成了市井画卷里唯一的生气。不知怎么的,霍玄一下子想起当年浮梨宫里的那一幕。

    他的小公主也是那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纵使别人都在哭喊尖叫。若不是她起身时站不稳的身子,他还以为她真的不怕。

    不是第一次了,霍玄不是第一次在肖折釉身上看见小公主的影子了。

    他第一次见到肖折釉的时候,她躲在船侧一身狼狈。她仰着头看了他很久,他隐约在她那双发怔的眼睛里,看出丝熟悉的感觉。

    他鬼使神差地让人查了她的生辰八字。知晓她出生的时辰和他妻女离世的时辰几乎不差。

    早夭的孩子那是和父母没有缘分,早早投胎寻下一世有缘分的父母……

    霍玄最近总是想起这民间的传闻。其实他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可是他每次看见肖折釉的时候,都会想起他的女儿,那小小的一团。又或者,想起他的妻子。

    大军归来,他刚到城门就接到她早产的消息。他置大军不顾,骑着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然而还是迟了。

    见惯了血腥沙场总总的他,却在她的产房吓白了脸。他把她冷冷的身子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身子居然还在流血,流不尽的血。

    一旁是他们早夭的女儿。

    十年,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有了与她相匹配的身份,才有资格去圣上面前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才有能力把他的小公主娶回家。

    然而他与她竟然只做了一日的夫妻,再相见便是死别。不,他连个临终的告别都没赶上。他们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霍玄的呼吸滞了一瞬,他慢慢阖上眼,隐去眸中种种。

    情绪压了压,霍玄再抬眼时,眸中已如静潭。他看向对面的肖折釉。如果,如果他的小公主和他们的女儿还活着……

    霍玄慢慢移开了眼,哪里有什么如果。

    “将军,汤药送来了。”归刀在门外道。

    “进来。”

    归刀将汤药放在桌子上,目不斜视地退出去。

    霍玄端起汤药走到肖折釉面前,递给她,说:“有点发烧,喝了。”

    肖折釉抬起头来看他,目光钝顿的。她接过霍玄手里的汤药如喝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然后将空碗还给霍玄。

    看着眼前的空碗,霍玄顿了一下,才把碗接过来。

    他以为小孩子都会嫌弃药苦,不肯喝。他以为他还得说几句废话劝她,她才肯喝。却没想到他连劝的话还没想出来,肖折釉已经把药喝光了。

    霍玄偏过头听了听隔壁的声音,还没结果。说来凑巧,他这次经过的时候随行恰好带了位告老还乡的曾任太医。若是云太医也束手无策,那便是命了。

    他又探手去试肖折釉额头的温度,他的手掌还没有碰到肖折釉,肖折釉的小脑袋歪向一旁,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她的脸那么小,居然也没比他的手掌大多少。

    霍玄眯着眼睛看她,才发现肖折釉这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折釉?”霍玄喊她一声,在肖折釉慢慢坐直身子的时候,他收回手。

    肖折釉动作缓慢地晃了晃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仰着脸望着身前的霍玄,眼睛里已经沉静了些。

    “让将军看笑话了……”她又垂了头,重新静静坐在那儿。若说之前她脑子里是混乱的,那么她现在已经清醒了许多,只是身子还是发沉,酸软无力,好像大病了一场。

    霍玄没有再说别的话,坐在对面陪她一起等着。

    纪秀君还没到中午的时候摔了,一直到暮色四合,孩子还是没生出来。肖折釉等得越来越心焦,她特别想要进去看一看,可是她如今顶着个八岁女童的身子,没人会让她进产房。

    只能干等着。

    肖折釉整个人的情绪都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里,当霍玄走到她身前的时候,她竟是吓了一跳。

    “吃点东西。”

    肖折釉望着桌子上的清粥小菜,摇了摇头。

    “必须吃。”

    肖折釉抬头看着霍玄,抵触地皱了一下眉。

    霍玄将筷子递向她。

    肖折釉是真的没胃口,她看着眼前的筷子好一会儿,才接过来。不过她将筷子接过来也只是放在一旁,并不打算吃东西。

    霍玄又把筷子拿起递给她。

    肖折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望着霍玄,不耐烦地说:“不要你管……”

    “掰开你的嘴,把饭菜倒进去?”霍玄递给她的筷子还悬在那里。

    肖折釉用眼神跟他抗议了很久,她倒是想试一试这个人还能不讲道理到什么程度!然而她肚子叫的声音把她的执拗拉了回来。

    “咕……咕……”

    肖折釉眼底浮现一抹窘迫,她从霍玄手里拿过筷子,低着头大口大口吃饭,再不看霍玄一眼。

    霍玄径自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吃饭。

    饭还没吃完,隔壁就传来了婴儿啼哭的声音。肖折釉一怔,被清粥呛了一口。她慌忙站起来,霍玄又把她拦下。

    肖折釉恼了,怒视他:“你还想干嘛?”

    言罢,她自己咳嗦了两声。

    霍玄递给她一碗清水。肖折釉看他一眼,还是把碗接了,大口喝了半碗,将碗放下,转身就往外面跑。

    霍玄复拾筷,直到把饭吃完才起身走出去。

    肖折釉愣愣看着纪秀君母亲怀里的两个小家伙,有点没反应过来。纪秀君太瘦弱了,她的肚子比起别的八个多月孕妇还要小一些。可是……居然是两个?

    也正是因为纪秀君太瘦弱了,又是早产,襁褓里的两个小家伙太小太小了。小到肖折釉有些害怕地向后退,根本不敢看。

    纪秀君的母亲抱着怀里的两个婴儿一直低低地哭,嘴里不停念叨着:“我苦命的孩儿……”

    也不知道说的是纪秀君还是怀里的兄妹俩。

    云太医从产房里出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大夫,我闺女怎么样了!”纪秀君的娘和肖折釉一起迎上去。

    云太医的目光掠过他们,看向立在后面的霍玄,恭敬回禀:“这位夫人是大吉大利的命,险中求生,只是日后生产不利,切要好好调理。”

    肖折釉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

    纪秀君的嫂子桃花从产房里出来,她虽然红着眼睛,却仍旧摆着笑脸,对自己婆婆说:“娘,秀君想看一看孩子。”

    纪秀君的娘立刻冷了脸,她怒气腾腾地瞪着自己的儿媳妇,斥责:“你还好意思笑!非要说那些话刺激秀君!幸好我的秀君没事,要不然你的良心怎么过得去!”

    桃花脸上的笑有点僵,她眼里立刻又涌了泪,委屈地说:“娘,我又没想害秀君啊!眼下这情况怎么办?您想把秀君接回去,媳妇和东子肯定一万个同意!只是咱家什么情形您不是不知道。能养着秀君,再养着她两个孩子已经够艰难了。秀君执意要带着肖家三个孩子,要么就不肯回去……”

    肖折釉听明白了,眼瞅着纪秀君要生了,她娘家人想要接她回家。毕竟紧接着就是月子里的调理,还要照看新生儿。可是嫂子居然执意带着他们三个,她娘家也不是富裕人家,日子也过得紧巴巴……

    回到勿却居,肖折釉带着漆漆和陶陶重新对霍玄郑重道谢。

    霍玄沉静的眸光在三个孩子身上一扫,最后落在肖折釉的下巴上,沉声道:“大可不必如此。”

    肖折釉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过只一瞬,她就明白了。她为了将责罚降到最小,故意将他们三个弄得惨一点。这是……被霍玄看出来了……

    她又没想到霍玄会第二次出面,只能想法子自保。如此被霍玄看穿,倒显得她满心算计。她咬了一下嘴唇,也没解释,略微低着头不吭声。

    霍玄皱了眉,肖折釉这是不高兴了?他……也没说什么吧?他实在弄不懂小孩子的想法,只道:“回去罢,丫鬟、小厮应当送过去了。”

    “是。”肖折釉淡淡应了声,带着漆漆和陶陶往外走。

    “折釉,”霍玄的目光落在肖折釉挺直的脊背上,又叫住她,“收拾妥当后带着陶陶过来诵读。”

    肖折釉脚步一顿,答应下来。她提裙跨出门槛时,回头看了霍玄一眼,霍玄已经没在看她了。

    偏院里已经立了五个小丫鬟和两个小厮,小丫鬟们瞧着都是不到十岁的样子,那两个小厮就更小了,约摸六七岁。

    “奴婢们见过表少爷、表姑娘。”他们齐声道,又规规矩矩地颔首屈膝行礼。

    肖折釉抬手虚扶了一把:“不必多礼,日后尽心做事就好。”

    “奴婢们一定尽心做事,绝不敢偷懒大意!”

    漆漆黑溜溜的眸子转了转,古怪地看了一眼肖折釉。紧接着,她又被巨大的喜悦淹没,顾不得肖折釉了,开心地嘟囔:“这么快就真的有丫鬟伺候啦……”

    陶陶有点局促,抿着唇站在肖折釉身边。

    烟升挑起帘子,提裙从屋里跨出来,浅笑温声地说:“咱们勿却居人不多,仓促挑了这几个年纪差不多的丫鬟、小厮。倘若他们不听话、不可心尽管跟我说,再换就是。眼下已经是傍晚了,只来得及将偏院大致拾弄一番。赶明儿再从库房搬些东西过来添置。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若缺了什么尽管说一声。”

    她又蹙起眉看了一眼几个丫鬟,轻斥:“还不快去给几位小主子烧水,准备干净衣裳。”

    几个小丫鬟应了声,匆匆去了。

    烟升有些诧异地看着肖折釉,只因自她出来,肖折釉就一直盯着她的脸看,静静的皎眸一眨不眨的。

    烟升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提着裙子蹲在肖折釉面前,藕色的千褶裙垂落在地上。她笑着问:“表姑娘是有什么事情吗?”

    肖折釉盯着烟升的脸,缓缓摇头。她的嘴角慢慢翘起来,说:“只是觉得姐姐很好看,像一位故人。”

    “表姑娘这话折煞奴婢了!”烟升笑着站起来,牵着肖折釉的小手往屋里走,“听说几位小主子伤了,云大夫已经在厅里侯着了。”

    肖折釉望着烟升牵着自己的手,即使半垂了眉眼,也藏不住眼中的暖意。

    烟升和云卷都是自小跟着她的,烟升比她大两个月,云卷比她晚出生几日。烟升文静温柔,云卷活泼俏丽。她小时候不想抄书、做女红,就一口一个“小姐姐”撒娇扯着烟升帮忙。烟升总是红着眼睛哭:“公主,您快别这么喊了!奴婢帮您还不成吗?这可是欺君的罪……奴婢这条命早晚要折在您手里……”

    分别时,她们都是十五岁刚要绽放的年纪。再遇时,她变得更加温柔好看,可却认不出她了。

    肖折釉第一次想……倘若她把身份说出来呢?

    肖折釉蹙着眉,心里雀跃的欢喜冷下去。倘若她父皇和母后还在,她当然愿意义无反顾尝试一次,哪怕不被人相信。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她和其他几位公主被当今陛下随意打发似地嫁了人。她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别说没人信她,她连对谁说都不知道。

    霍玄吗?肖折釉沉默。本来就是毫无感情的指婚,别说霍玄不会相信,就算他相信了又能怎样?会接受这样一个转世后的小妻子?说不定给予她的照拂还不如如今。更何况如今的霍玄如日中天,有太多权势之家的名媛供他挑选续弦。

    本来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再转世又何必念着前世。

    “表姑娘您慢点,当心门槛。”烟升回眸浅笑。

    肖折釉回之以笑,将蹦出来的冲动压了回去。

    几个孩子打架并没有留下什么严重的外伤,云大夫留给他们一瓶消肿的药膏便离开了。烟升离开前多次嘱咐若是缺了什么让丫鬟去找她。

    “姐,我……我们以后住、住……这么大、大的地、地方吗?”陶陶仰着头望着肖折釉,一脸的惶惶不安。

    “是的,暂时会住在这里。咱们以后住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好!”肖折釉揉着弟弟的头,有点心疼。这偏院并不大,却让陶陶惶惶成这样。不是说霍玄怠慢,只是霍玄这个人习惯一切从简,他的勿却居本来也不大。

    “那、那……我、我们会被、被赶……赶走吗?”陶陶仍旧不安地问。

    肖折釉自然看出来老太太没看好陶陶,能不能被赶走这事儿,她也说不好。可是她只能笑着安慰陶陶:“当然不会呀,陶陶今天不是看见了吗?霍将军帮着咱们呢!”

    “哦……对!”陶陶恍然大悟,“将军帮、帮着咱们!”

    肖折釉望着他高兴的样子也弯了眉眼。

    “二姐在、在……做什么呀?”陶陶歪着头望着一旁的漆漆。

    漆漆盘着腿坐在鼓凳上,盯着面前的一排小丫鬟。黑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古灵精怪的。

    肖折釉回头看了她一眼,颇为无奈。

    一共五个丫鬟并两个小厮。会有一个丫鬟、两个小厮跟着陶陶,剩下的四个丫鬟当是肖折釉和漆漆一人分到两个。漆漆这是要先选,怕肖折釉跟她抢。

    正如烟升说的,勿却居人口不多。可每一个下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能送到这里,定是烟升仔细相看过的。哪个都一样,肖折釉又怎么会跟她抢。

    其实漆漆哪里会挑丫鬟?她挑了半天,把陶陶喊了过来。“陶陶,你看好哪个了?你先选!”

    陶陶随意看了一眼,冲她咧着嘴笑,说:“都行!”

    “那也得挑一个!”漆漆坚持。

    陶陶还是摇头:“都、都好!”

    漆漆瞪了他一眼,把个子最高的一个唤作白瓷儿的丫鬟分给陶陶,还问他:“这个行吗?”

    陶陶只是笑嘻嘻地点头。

    把白瓷儿分给陶陶之后,漆漆又挑了红芍儿、橙桃儿给自己,把剩下的绛葡儿和绿果儿留给肖折釉。

    她扬着小下巴,得意洋洋地问肖折釉:“姐,你同意吗?”

    “同意。”肖折釉有点想笑。

    她上辈子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都要最好的,她不会主动去争,但是会高傲地等着别人把最好的捧给她。哪怕是一样的东西,她也总有优先选择的权利。

    若是上辈子的她遇见漆漆这样的臭孩子,她只要皱一下眉,自有人好好收拾她。当然,她上辈子也没遇见过跟她抢东西的人。不过如今她倒不会和一个小孩子争东西了。更不会跟才七岁的漆漆争东西。

    若不是肖折釉小时候还未适应如今身份,跟漆漆争了几次东西,害得漆漆又饿肚子又被揍,漆漆也不会讨厌她成这样。

    上辈子的时候,肖折釉也有皇兄弟、皇姐,可是宫中手足情太过凉薄。她曾与五公主交好,后来五公主的母妃不甘心妃位谋害皇后,被肖折釉的母后赐死。一向与她交好的五公主仇恨地看着她、陷害她,甚至将她的胞弟推进井中……宫中之人那一张张灿笑的面孔下全是斑斑点点的毒疮。当然,肖折釉也不例外。

    所以,肖折釉这辈子很珍惜小户之家的手足情。纵使漆漆每天都在讽她、气她,可是漆漆是她的妹妹。是那个嘴上骂你怪你,仍旧给你留了糕点的妹妹。是那个烦你生病连累人,还守在药炉旁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火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