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狮子山，南眺维多利亚港，隔着一弯海峡，便是香港岛。 太平山顶，如海突兀的巨兽。海面，白帆点点，轮船呜咽。岛屿、高山与海湾的形势，相黄浦江畔的海滩，另一番风情格局。弥敦道尽头，半岛酒店正在兴建。碧蓝的海湾吹来湿热的风，秦北洋第一次亲眼看到南国海。</p>
日暮时分，他们决定在九龙先住一晚。秦北洋告诫自己两个字“藏拙”，此番南行，他要求不显山不露水，绝对不住饭店，客栈也是能免则免。</p>
“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p>
没有老金搞不定的事儿，他带着主人来到九龙半岛东北角，有一排荒芜破败的城墙。城门洞子四个字——九龙寨城。</p>
城内无数破败房屋，衣衫褴褛的贫民。光屁股小孩骑在城墙的老古董大炮玩耍。城挂满晾衣被单小孩尿布女人内衣甚至裹脚布，成千万五颜六色的经幡般飞舞。夕阳下，犹如一片金色的古墓废墟。</p>
“这是什么地方？”</p>
“主人，我们正站在国领土。”老金走过污水横流的小巷，“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割去了香港岛；第二次鸦片战争，又割去了九龙半岛；戊戌变法那年，英国强租新界。唯独这块九龙寨城，为清朝驻军管理之所，主权仍然属于国。”</p>
“这是国际法所谓‘飞地’？可如何不见国的五色旗？”</p>
“英国刚侵占新界，便武力驱逐了九龙寨城的清朝官员，但碍于英之间条约，便成了三不管的法外之地。理论，国政府有权在此行使主权，但北洋军阀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到这里？”</p>
山忍不住问：“金叔，你咋对这里如此熟悉？”</p>
“我来过香港两次，都住在这九龙城寨。第一次，太白山遭遇大灾那年，我到南海寻觅鲛人，香港是必经之地。第二次，辛亥革命，我和老爹、阿海奉命来此，潜入环的香港总督府，刺杀一名参加宴会的清朝大臣。总督府戒备森严，我的“刺客道”水平稍逊，胸口了一枪。阿海为了救我，割断数名警卫的喉咙，竟然刺伤了香港总督！”</p>
秦北洋脑生出一幅“三刺客夜袭港督府”的画面：“阿海对你有救命之恩？”</p>
别看老金像个粗鲁的西北矿工，脑子却猴还精，听出秦北洋话带刺儿。</p>
“主人！阿海救过我的命不假，但他背叛了太白山，哪怕是我亲爹也要千刀万剐！”</p>
“不必多虑！”</p>
山干脆拉了一块小板凳坐下：“金叔快说吧！”</p>
“那一夜，九死一生！老爹背着我，阿海杀开血路，三个人逃出重围。香港全城大戒严，英国兵、香港兵、廓尔喀兵全出动了。还是老爹机智，将我送到九龙寨城，躲在这片国领土内。名义是清朝的领土，但清朝又无法派人过来，三合会的兄弟保护了我。让我藏了七天养伤，最后躲在一口棺材里，伪装出殡的麻风病人出逃。”</p>
“还好碰到辛亥革命，满清马覆灭了。”</p>
“捡回一条命，我再也不敢参加刺杀行动了，老老实实待在大西北，放下匕首，拿起矿工镐，整天跟古墓与镇墓兽打交道。到现在啊，我的胸口还有块疤呢。”</p>
老金解开衣，炫耀似的露出胸肌，明显是枪伤的疤痕。</p>
秦北洋爬寨城最高的屋顶，眺望整个九龙半岛与香港岛：“好，今夜，我们住在这片国的飞地！”</p>
九龙城寨虽是三不管，其实有人在管，是香港黑社会，更响亮的名字：三合会。</p>
是夜，新月高悬。</p>
三合会的兄弟宴请老金，在鸽子笼般密密麻麻的贫民窟间，摆开一张黑暗料理的酒席。</p>
老金要将座让给秦北洋，介绍这位太白山的新主人。秦北洋一来打断了老金，自称无名小卒的工匠，跟随“金叔”出来见见世面。他的年纪又轻，一身寒酸的工匠服，几天没洗的油腻腻的长头发，还牵着一条大狗，没人怀疑过他的话。</p>
更让秦北洋惊讶的是，老金竟会说几句半生不熟的粤语。原来是他小时候被孟婆传授的，那才是太平天国的乡音，当年天京朝堂之，老天王跟兄弟们亲切交流的语言。若是太平天国革命胜利，改朝换代成功，如今的国语是广东话。</p>
所谓三合会，乃是洪门天地会的分舵。席有位潮州帮的老大，说当年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战死，接班人天佑洪英号称“天时、地利、人和”，故名“三合会”。洪门洪顺堂印信为三角形，三合会也用三角形为标志，英国人将之翻译为“triad”。</p>
洪门宗旨反清复明，不少太平天国的残部余党逃亡香港，成为三合会老大。老金作为正宗的天国后裔，受到三合会大佬的盛情款待，摆出“九龙寨城大宴”——桂花蝉、新鲜血蛤、粤西沙虫、黑鸡拆烩老猫公、油炸蚯蚓，最后是不可描述的牛欢喜。</p>
秦北洋只吃几口，便心生恐惧，停箸不动。老金却不亦乐乎，法国红酒配干炒牛河，最后左拥右抱两个日本雏妓，进了三合会安排的*帐。</p>
山也看得双眼放光，秦北洋警告了一句：“你莫学他这样子！”</p>
“主人，为何您会允许老金放肆呢？”</p>
“我需要观察你们每一个人的本性。老金是物极必反，早晚会有教训的。”</p>
秦北洋租了一个鸽子笼，便跟山、九色挤进去，暂且熬过这一宿，明早再觅船出海。</p>
漫长的旅途让人疲倦，眼皮一合睡着了……</p>
他梦见九龙寨城，在飞速变幻的日月星辰，涌入越来越多的人，像地洞里的老鼠一样生活，搭积木般一层层垒砌楼房。地球最伟大的蚁穴蜂巢，堪古埃及金字塔的迹，又像一座反向生长的地宫墓穴，犹如白鹿原魔方大墓，成千万间墓室与棺椁，向着天空扩张腐臭的版图。那才是真正的钢铁丛林，亚马逊雨林般的暗无天日。星空被不夜的灯火玷污，大地被流动的*强暴，苍穹充斥着飞行的野兽。*是神经络的一部分，灵魂反倒成了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流浪者。</p>
等到那个年代，镇墓兽，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p>
梦醒时分。</p>
秦北洋睁开眼睛，回到公元1922年的春夜，香港腹地的九龙寨城。</p>
鸽子笼外传来嘈噪声，小孩子的哭闹，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还有牲口们的嚎叫……</p>
九色的双眼发出绿光，头顶的鹿角峥嵘，浑身长出青铜鳞甲。山慌张地掏出怀里一支快枪。贫民窟乱作一团，仿佛马蜂窝被小孩子捅了，马蜂却不知敌人在哪儿？</p>
又要出大事儿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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