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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奈良之春

    齐远山现在是日本帝国陆军第十八步兵联队的候补士官生。

    去年六月,天津大沽口码头,他将护照与船票交给秦北洋,让好兄弟冒名顶替上船去了日本。隔了一个月,齐远山才补办了证件手续,乘船来到日本。

    中国学生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必须先在东京振武学校读三年预科,然后进入日军基层部队实习一年,通过后方准予进入“陆士”。陈仲甫、唐继尧、程潜、李烈钧、孙传芳、阎锡山、张群等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在这里读过书。

    在东京,齐远山每天凌晨起床背单词,找日本人练习对话,很快攻克了语言关。同学们既有北洋政府的公派留学生,也有地方军阀如关外奉系派遣的学生,甚至还有自费生。富贵子弟在东京花天酒地,唯独齐远山在操场跑圈,周日去郊外爬山、游泳,保持军人的形态与精神。

    元旦后,日本陆军各支联队到学校挑选士官候补生。齐远山在各项考试中斩获第一,打靶弹无虚发。按惯例,学习满三年才能实习,但他的优异表现,被破格选拔到驻扎京都的第十八步兵联队。

    旧历春节前,冒着风雪,齐远山赶到兵营,分配到步兵中队。日本戒备中国,陆军士官学校对留学生单独授课,传说前三名被中国学生包揽,蔡锷、蒋百里等人获天皇御赐军刀,纯属以讹传讹。十年前,有个叫常凯申的浙江同学,振武学校毕业后去第十三炮兵联队实习,竟只能做马夫,连炮都没摸过,开小差溜回中国参加辛亥革命了。这样在日本蹉跎岁月,几年没读上大学,半途而废的留学生很多。

    十八步兵联队有个“陆士”毕业的秦田三郎,比齐远山大十岁,已有中尉军衔。秦田相貌英武,个头在日本人里算高的,身体强壮,擅长剑道。无论军官士兵,日本人都管齐远山叫支那人,唯独秦田三郎叫他“齐桑”。

    秦田说他的祖先是秦始皇,日本秦氏后代,对中国人颇有好感。他还有两个爱好,一是古文物,尤其日本盔甲;二是俄语,爱读列夫·托尔斯泰,与赳赳武夫的外表南辕北辙。

    正月初一,齐远山跟随秦田三郎的别动队,参加了一次秘密行动。他们潜伏在嵯峨野,目睹雪地里六具战国名将的盔甲,彼此格斗之后,突然失控砍杀了京都大学的教授与学生。

    齐远山认出了穿着学生服的秦北洋,他为保护一个红衣小女孩,独自用唐刀与盔甲们战斗。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琉璃火球烧化了丰成秀吉的盔甲。直到秦田三郎下令行动杀死所有目击者。

    他被迫向秦北洋开枪,但把枪口抬高两寸,否则以他的射术,即便借着夜色与茂林,任何人都难以逃脱。

    秦田收拢五具残存的盔甲,搬运到联队营房。第二天,从东京的陆军大学来了许多人,带来奇怪的机器设备,折腾了将近一个月。

    昨晚,军列从京都出发,装上五具战国盔甲,行驶到奈良县。来不及逛这千年古都,步兵联队继续开拔。五个大木头箱子,搬上军用卡车前往吉野。

    一个月后,吉野山的樱花就要开了,这片绿色将要变成粉色的海洋。

    联队继续行军训练,沿着古坟绕圈,一起唱《星落秋风五丈原》,却在古坟背后发现了秦北洋。

    金灿灿的夕阳下,齐远山看到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姑娘,还有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旁边跟着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

    他们来不及说话,太阳仍未落山,九色无法变身,秦北洋与光被押解到古坟前的营地。

    秦田三郎负责审问:“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军事禁区吗?”

    没待秦北洋回答,光微笑着说:“中尉先生,见到你们联队长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大佐军衔的联队长,一脸怒容地出来。光对着他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秦北洋和秦田三郎都没听清。联队长立时变成谄媚的笑容,命令勤务兵端出晚餐与茶水招待。

    秦北洋不客气地大吃一通,当晚住在军营帐篷。

    “你到底跟联队长说了什么?”

    女孩神秘地笑笑,只答一句:“我说,我是光!”

    这时候,齐远山来到帐篷,脱下日本军装,经过一番解释,两人就此释怀,紧紧拥抱。

    齐远山抚摸九色的脑袋,又向小女孩光问好。两人聊了许久,各自回溯在日本经历。光听不懂他们说的中国话,强迫秦北洋翻译成日语再说一遍。不过,秦北洋说得偷工减料,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北洋政府的逃犯。

    “远山,你说他们为什么把战国盔甲运到这座古坟前?”

    “这是军事机密,我这样的候补士官生哪晓得?”

    这天夜里,轮到光抱着温暖的九色睡觉了。秦北洋独自坐在帐篷外,看着月亮与星辰轮转在古坟上空。存放武士盔甲的营帐,隐隐传来一股幽冥般的杀气。

    想起死于“灵魂机械体”之手的山本教授,秦北洋预感到又有大事儿要发生了!

    也许,就在明晚?

    同一时刻,齐远山走到吉野古坟前,正好秦田三郎在寒冷月夜下练习剑道。这条汉子裸着上半身,将一把武士刀舞得虎虎生风,真是“野蛮其体魄”的日本军人!

    “齐桑!”秦田三郎收回刀剑,抹去脸上汗珠,“中国有一种文物,叫镇墓兽!齐桑可否知晓?”

    “闻所未闻。”

    齐远山心想绝不能暴露镇墓兽的存在。

    “我听说,帝王陵墓中都有镇墓兽。不过嘛,镇墓兽的威力不仅在于地下。一年多前在吴淞口爆发的战争,中国的直系与皖系两派军阀大战,皖系就动用镇墓兽上了战场。”

    想起尸山血海的吴淞之战,齐远山至今心有余悸。但若没有那场大战,他也不会立下战功,又被陆军部公费派遣到日本来留学。

    “此事我倒是听说过。但那所谓的镇墓兽,就是英国人赠送给皖系的坦克。中国士兵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又都是些愚昧迷信的文盲,就编了镇墓兽的传说来糊弄人。”

    “哦,齐桑,你可不要骗我哦!”

    “我是堂堂的北洋军人,绝不会说谎的。”

    齐远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嘀咕:而今的北洋军阀,都是些毫无信义廉耻的混蛋,满口谎言才是常态。

    “好,二十年后,你必是中国的将军,而我也必是日本的将军。届时,大日本帝国与中华民国若有一战,你我各自带兵在战场上相逢,你会如何?”

    中日若有一战?齐远山顺着刚才思路,必是尊敬长官,退避三舍云云。但要是这么说,不是反而被日本人看扁了吗?虽是小小的候补士官生,他仍挺胸抬头:“中日若有一战,齐远山定当效法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取敌方上将之首级,至死方休!”

    “好!”秦田三郎穿上军装,“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骨气的中国军人!中国若都是你这样的军人,日中便不会开战,因为大日本帝国不会轻易进攻强悍的敌人。但若真有这一天,请君为国奋力拼杀,你我在战场上一决高下!日本军人鄙视胆小鬼,但尊敬勇敢的敌人。”

    次日天明,吉野古坟前热闹非凡。

    秦北洋与光冲出营帐,只见三个戴着硕大鬼面具的人,分别全身赤、青、黄三色,挥着铁棒,载歌载舞。有个戴白面具的男人,整张脸几乎正方形,画着两双眼睛,两双眉毛,手举长矛和盾牌。许多人拉起桃木弓弩放箭,点起熊熊烈焰。

    “追傩式。”她在北洋的手掌心写下汉字,“方脸的面具代表‘方相氏’。”

    秦北洋想起父亲说起过,镇墓兽起源与“方相氏”有关,古汉人信仰的驱疫避邪之神。汉朝古墓中的画像石,方相氏大多人身兽足,似熊非熊,赤身裸体,负责为墓主人驱逐鬼魅。

    “没想到‘方相氏’的信仰早已传到日本。”

    “古时候,神社与阴阳师遵照中国《礼记》在皇宫门口举行追傩式。”

    “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还是那句回答:“因为,我是光。”

    黄昏日暮,秦北洋与光被送出军营,到了古坟神社。

    小女孩换上和服,毕恭毕敬地摇铃拜礼。吉野古坟的追傩式已延续千年,传说古坟里藏着“方相氏”真身,可说是全日本最灵验的追傩式。

    “若有方相氏,必有镇墓兽!”

    秦北洋看着九色琉璃色的眼睛,怪不得接近这座古坟时,它的表现会有异样。

    “哥哥,你在说什么?”

    “盔甲……追傩式……吉野古坟……”秦北洋回头望向吉野山,“就在今晚!像羽田大树和山本教授,选在正月初一的嵯峨野雪夜做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