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在达摩山北侧面朝东海的荒凉所在。 </p>
方圆百米之内没有任何植被，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犹如光秃秃的戈壁荒滩或月球表面。</p>
山洞很深，深到当年每个被海盗绑架的幸存者，都以为自己要前往地狱。山洞虽是天然的，却有人工改造过的痕迹，脚下的青石板，石壁裹着油灰的灯台。</p>
山洞尽头，是个地窖。</p>
地窖同样很深，像某种动物巢穴，最深处有口深潭，通往最近的大海。小木的排泄通过这里，洗脸洗澡也通过这池不断交换的海水，偶尔能摸到几个贝壳。可惜深潭太狭窄了，否则算淹死也要潜出去试试。</p>
半年前，小木乘坐一艘秘鲁轮船，被裹挟到达摩山。他记得一个叫阿海的刺客，右脸有着刀疤。阿海杀人如麻，对他却如沐春风……</p>
轮船沉没，小木跟少年齐远山死里逃生，登这座东海孤岛。一波三折，他在舍身崖下建帝的地宫，见到了那个人。</p>
那个人。</p>
跟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几乎同样容貌的少年，似乎在时间的灰烬里浴火重生，连皮肤表面也反弹相同的光芒。</p>
他们管他叫秦北洋。</p>
秦北洋屠杀了东海恶龙，又成为百万白银的主人。为保守秘密，人们想杀死小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欧阳安娜却给了他一条生路，囚禁在山洞的地窖之，一直关到死。</p>
最初的日子，小木疯狂叫喊救命，嗓子沙哑，骨瘦形销。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犹如盗墓失败后坠入封闭的地宫。</p>
每天有人给他送食物，通常是腌鱼或海菜，偶尔有洒盐的饭团，配一小罐子淡水。隔着地窖的铁栏杆，那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岁下，皮肤被海水和阳光反射成小麦色。</p>
截然不同于国人的审美，她有双硕大的脚丫，差在脚趾间连蹼，更适合潜泳。她披散头发，有时湿漉漉地盘在头顶。她不仅来送饭送水，还会陪他聊天。地窖里的时光太漫长了，虽然他是个孤独的人，但也足够把人逼疯。</p>
她常常一个人说大半天，说渔村里的新鲜事，尽管翻来覆去这么些人；说海潜水的历险，吃人的大章鱼，沉船里的死人骨头，偶尔捞起来的珠宝首饰。她不懂金银的价值，觉得是破烂货又扔回大海。偶尔她游过黑暗海底，发现被秦北洋屠杀的那条恶龙——镇墓兽的尸体，竟还发出鬼火般的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复活。</p>
她没有名字，每个人都叫她海女。</p>
他夸她的名字好听，而他叫小木，她也夸他这个名字好听。</p>
小木的毛发不旺，但在地下关了那么久，也留出一头长发，满嘴胡须。每隔两天用海水洗头，搓去身老坑，倒有终南山隐士般的仙风道骨。</p>
海女第一次发现盗墓贼小木还挺漂亮的。</p>
他说，你的眼睛和头发更漂亮。</p>
不能说是甜言蜜语。她的双眼像珍珠般明媚，头发又好似深海水藻。如果她潜水像华白海豚——这也是她被欧阳思聪相的缘由。</p>
达摩山的海盗之王，海滩青帮老大，数十年来阅女无数，却独独迷恋了故乡的海女。欧阳思聪对她是真心的，绝非始乱终弃露水姻缘。海女无父无母，在她能接触到的异性，欧阳思聪是唯一真正的男子汉。当她为他诞下两个儿子，他决心要娶她为妻，带她离开这座岛去海，让她成为海达摩山的女主人。</p>
据说欧阳思聪的死，与地窖里的小木有某种关系。海女动过为自己男人报仇的念头。可要是杀了小木，还有谁陪她说话呢？难道天天待在渔村，守着两个吃奶的孩子？她讨厌岛的男人，要么野蛮残忍，要么生性怯懦，却对她垂涎三尺。她也讨厌岛的女人，因为每个人都嫉妒她夺走了欧阳思聪的心，夺走岛男人们的目光——他们都爱偷看她赤身裸体从海水里爬来。</p>
所以啊，小木不能死。</p>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达摩山的四季风光壮阔秀美，可惜关在山洞里的小木感知不到，除了触摸海水深潭的凉热。</p>
还能聊什么？他说起盗墓的故事，遥远的大陆，原大地，遍布不计其数的古墓，三千年来星罗棋布在人们脚下。他把挖墓说得精彩纷呈，渲染种种诡异与灵异传说，棺椁里稀古怪的宝贝。海女犹如身临其境——每个女孩都禁不住这么一吓，又都好地要听下去。</p>
最让人惊的故事，是镇墓兽。</p>
小木说，原本他也怀疑，世究竟有没有这种神兽？但挖掘白鹿原唐朝大墓，证实了镇墓兽的存在。他不仅亲眼目睹镇墓兽，也看到了传说的唐朝小皇子。</p>
他看着海女的双眼，搅着自己的长头发说：“你信不信，我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男人。”</p>
“我才不信呢！”海女撅起嘴巴，“你没有碰过女人？”</p>
小木沉默良久，想起在秘鲁轮船的日本少女，坦言道：“我尝过女孩子的滋味。”</p>
“男人和女人，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吗？你早晚会娶媳妇，会知道女人的好！”</p>
“可你说过，我要在这里关一辈子，直到死！”</p>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又不想断聊天，为回报他的盗墓故事，海女又说起达摩山的过去，说起自己出生以前，舍身崖的魔女传说……</p>
有一回，小木吃着海女送来新鲜烤鱼，从未享用过的美味，掉着眼泪水说：“我会在这里一辈子老死吗？”</p>
“没用的男人！你哭什么？我最讨厌男人掉眼泪了。”</p>
“可我能怎么办？要么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来个痛快？水里下毒也行……你再也不要来了，任由我自生自灭，饿死渴死吧，不要再让我活下去。”</p>
小木的这番悲伤，却感染到了海女，难以言说的同情。她说，这个山洞有许多个陷阱，只要转动石壁的灯台，会打开青石板，让人坠入深渊。这世界处处充满危险，活着已是极大的幸运。像她，不为人知的徐徐绽开，又不为人知的默默凋落。</p>
海女说： “喂，你哭起来个小婴儿，像我的两个儿子。”</p>
他凑去，有些害怕，仿佛有毒的花刺。但他看到海女的双眼，又像深海游过的龙鳞。</p>
海女的手伸入栏杆，抚摸他的脖子与后背。她想亲吻小木的额头，像亲吻欧阳樯橹与欧阳连帆……</p>
地窖每天都会演一遍这个游戏，海女与小木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她从未打开铁栏杆，也从未真正进入地窖。她仍是忠诚的女看守，而他是终身监禁的囚徒。小木偶尔也很快乐，独处时却会感到恶心。</p>
海岛的夏天。小木在无边的地狱，仰望没有星辰的地宫宇宙……</p>
山洞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海女又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他开始大声呼喊救命！</p>
直到灯火照亮地窖的铁栏杆，小木看到一张有着刀疤的右脸——刺客阿海。</p>
天使来了！</p>
铁栏杆的铜锁被锯断，刺客们将小木从地窖拯救出来。</p>
他紧紧抱住阿海，耳鬓厮磨，流着泪说：“你们终究来了！我日思夜想苦等着你们！”</p>
闪烁不定的灯火，他又看到了刺客脱欢、“老爹”，以及刺客们的主人——阿幽。</p>
阿海什么都不说，抓着他的胳膊往外冲。</p>
小木与阿幽的目光碰撞，乌幽幽黑洞般的瞳孔，让他有重新坠入坟墓的恐惧。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p>
小木想起海女说过的一个秘密，只要转动石壁的灯台……</p>
灯台在右手边，他突然挣脱阿海，用力转动灯台。</p>
地下的青石板打开，露出陷阱。阿海第一个掉下去，虽已掏出割喉的匕首，接着是阿幽、脱欢，还有“老爹”……</p>
全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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