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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回头一看,但见一片黑云压来,顿时心中也慌了。她急忙抓牢宁湛,跃下树,疾速逃窜。
年华和宁湛逃窜中,几只飞得快的马蜂逼近,眼看就要蛰到年华,宁湛手疾眼快,挥袖去挡,却没提防一只马蜂蛰了他自己的脸。
两人身处后山,附近没有河流,年华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宁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入口很小的洞穴,道:“去那里躲躲!”
两人逃到洞穴前,宁湛让年华先入,年华也不啰嗦,飞快地缩身而入,洞口十分窄小,躬了身才能勉强挤入。
宁湛费力地钻入洞穴,在身体挤进洞穴的同时,他顺势脱下外衫,撑开,堵住洞口。他双手有限,只够堵住一部分,幸好年华反应极快,立刻伸手按住了另一边,马蜂才没有大量涌入。饶是这样,也有两三只飞了进来。洞穴里空间逼仄,光线幽暗,隐约能听见“嗡嗡”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绝,却不知马蜂在哪儿。
两人的四只手必须按在堵住洞口的外衫上,以阻止外面的马蜂群涌入,所以在洞内只能成为鱼肉,任由这两三只飞入的马蜂宰割。
年华刚要告诫宁湛不要乱动,半跪着的宁湛却直起了身体,三只马蜂立刻就扑向了他。黑暗中,传来宁湛略带痛苦的低唤,年华焦急地道:“你、你不要紧吧?”
想必是痛苦的缘故,宁湛的声音很轻微,但却又带着笑意:“没事,只是被蛰了几下,倒是可怜了这三只马蜂,就这样死了。”
年华心中一涩,“刚才,你是故意起身的吧?”
马蜂的尾刺连接着内脏,蛰过一次人后,自己也会死亡。
宁湛的声音极低,却带着笑意:“男子汉大丈夫,皮糙肉厚,让蜜蜂蛰两下也不要紧。你是女孩子,被蛰到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这是马蜂,不是蜜蜂,被蛰了,至少会痛上半个月……”
宁湛笑了,“如果你被蛰了,我会痛上至少半年。”
马蜂的嗡嗡声渐渐低哑,消失,洞穴中幽暗而昏蒙,宁湛无法看清年华的表情,只可见一点晶莹的东西,在她的脸上滑落。黑暗中一片静默,两人的手紧紧按住长衫,虽然手与手相隔着一段距离,但彼此的心早已深深相印……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两人手酸臂麻,几乎已经撑不住的时候,洞穴外杂乱的嗡嗡声才渐渐地远去。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来,手臂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
长衫滑落在地,外面果然已经没有了蜂群,金红的夕阳透过洞口,斜斜地照入洞穴里。
年华第一眼看见的是宁湛被马蜂蛰过的脸,三、四个红中带青的斑点,分布在额头和脸上,使他原本俊逸的面容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是,年华却笑不出来,反而哭了。
宁湛自己倒笑了,伸手替年华擦泪,“即使蜂群散去了,你也不用高兴得哭起来啊!每次被封父宗主责罚,都没见你哭过。啊,时间不早了,我得回万生塔了,你也该回桃花坞了吧?”
将门的所在地由于清溪潺潺,桃花繁艳,便在天极门中得了一个十分浪漫的,与血腥狂烈的将门极不相符的名字——桃花坞。暮春时节,千树桃花凋残的景象,正像是战场上两军厮杀时,飞溅开来的鲜血。绯色的花瓣飘落在地,正像是疆场上未干的血迹。
约好了明天去看宁湛之后,年华与宁湛在岔路上告别,一个回万生塔,一个回桃花坞。
年华回到桃花坞时,青阳正在厨房做晚餐,他一边烧火,一边摇头晃脑地背书:“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1)。咦,华师妹,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年华苦着脸道:“我和宁湛、小鸟儿本来在医门后山玩,却被马蜂追到洞里,才刚脱险出来。啊,老头子怎么还没回来?还以为今天偷溜出去,肯定会被他逮住,逃不过一顿罚呢!”
青阳道:“哦,刚才弈门弟子过来,说老头子破不了珍珑棋局,一怒之下,砸了长孙宗主最宝贝的紫玉夔纹棋盘,惹恼了长孙宗主,两人正在竹林打得不可开交呢!”
“啊,老头子上次不是输得走火入魔,一掌拍碎了长孙宗主的一副檀香木水纹棋盘么?长孙宗主怎么还敢拿压箱底的宝贝和老头子下棋?”
青阳同情地道:“宝贝这种东西,压在箱底太久了,总得要找个人显摆显摆……”
年华也是一脸同情,“可惜的是,长孙宗主找错了人……”
通常,封父被困在弈门,非得要天黑尽了,才能回到将门。师兄妹两人就不等他,自己吃完了简单的晚餐。
晚饭过后,青阳照例在前院练习枪法,年华则在后山练习射箭。等到天全黑的时候,封父阴沉着脸回来了,脸色比天还黑。
书房中明烛荧荧,满室光亮,封父端坐在上首,开始检查两名弟子的功课。长幼有序,青阳当先,封父漫不经心地打开兵书,翻到某一页,高声念道:“高陵勿向,背丘勿逆。(2)”
青阳心中一紧,这一章是下午背的,好像有些模糊了,赶紧接下:“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饵兵……”憋了半天,一直到涨得满脸通红,青阳还是没接下去,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兵书劈头盖脸地就砸了过来,正中青阳的脸,封父在弈门受的气,也有了发泄口:“饵兵勿食,归师勿遏!蠢材!真是蠢材!整整一天,连一本书也背不下,老夫文韬武略,英明睿智,怎么会教出这样愚笨的弟子!枉老夫……”
封父滔滔不绝,唾沫横飞,青阳的头越垂越低……
直到烛泪沿着半截残烛滴到了桌上,烛心“噼啪”一声,爆了一个小火花,封父才训斥完几乎把头垂到地上的青阳。等到封父安静无声时,青阳才小心翼翼地拾起落地的兵书,去墙角的书桌上抄写。
喝了一口清凉的茶水,润了润嘶哑的喉咙之后,封父接过了年华递上来的书,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讽笑。这可是他特意挑出的最厚的一本兵书,最近这个小弟子过关得太容易,虽然聪明善学是好事,可是小小年纪,绝不能助长其骄,必得要让她适当受挫,才能让她懂得谦逊,知道自牧。
封父随手翻开一页,垂目,拖长声音念道:“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3)”
年华在心中吐了一口气,赶紧接下去:“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顿了顿,又继续道,“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背完后,年华抬头望向封父,封父的神色阴晴不定。
封父很是郁闷,原本酝酿在心的训导,此刻堵在了喉咙里,想说出来,却又说不出,想咽回去,却又咽不下。最终,他只是“唔”了一声,将兵书抛回给年华,背着手踱出了书房。
“呼——”等到封父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年华才实实在在地舒了一口气。
青阳趴在书桌前抄写兵书,在年华流畅背书时,他已经惊得瞠目结舌,此刻终于忍不住心中强烈的疑惑,放下了身为师兄的矜持和骄傲,问年华:“华师妹,你究竟是怎么过的关?今天一整天,你不是睡觉,就是出去玩,可没见你背过书。”
见封父不在房中,年华神秘地一笑,将手中厚厚的兵书隔空抛给青阳,“你翻开。”
青阳抬手接过,依言翻开,低头看去,“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正是刚才年华背的内容。
青阳脑中灵光一闪,合上书本,再翻开,“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还是刚才背的那一页!
青阳惊愕地望向年华,年华眨眨眼,笑道:“既然老头子图简单省事,那我们自然也要想一个简单省事的法子来应付。呵呵,老头子给我们看的兵书都是古籍,古籍纸页特殊,且很厚,只要用米汤把其中两张纸粘住,等书页干后,随手翻开书本,则不是被粘住的那两张纸的前一页,就是后一页。只要把这两页的内容熟记,就能过老头子那一关了,何必背下整本书?完事后,再用清水把粘的地方弄湿,分开两张纸页,摊开,等书页晾干,基本上就和之前的书一样了。”
见青阳听得双眼冒光,年华赶紧补充道:“当然,粘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而且还有一些小技巧,粘得不能太过明显,也不能太不牢。对了,还不能粘有字的地方,否则墨迹会化开。”
青阳连连点头,仿佛取到了真经。
言谈正洽的师兄妹都没有发现,窗户外站着的一道笔直身影正气得双肩发抖。
朗月渐渐西斜,除了青阳还在灯下奋笔疾书,桃花坞中其余的人已经陷入了好梦中。
年华在天极门的一天,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二天,仍然是文教期,年华一天的生活内容大体如前一日,只是晚上封父检察背书时,出了一点小意外。
封父一反常规,先检查年华。
封父在烛光下阴阴地笑着,让年华感到毛骨悚然。封父不再随手翻开书页,而是缓慢地翻到第一页,念出第一句,让年华接下去。
年华一头冷汗,结结巴巴,接不下去。
结果,年华的下场,自然是被面露快意的封父狠狠地训了一顿。被训得狗血淋头之后,年华灰溜溜地坐在了墙角,摊开笔墨抄书。
接着轮到青阳,刚训斥完狡黠作弊的劣徒,封父心情大好,又怜悯老实的青阳连续熬夜抄书,有心放他一马,于是装作不知道,随意一翻手中的书本。封父本以为会翻开到青阳背熟的某一页,谁知书本却没翻开。
封父心中奇怪,低头看去,这一看,他差点没背过气去。原来,青阳向来粗豪,不如年华手巧,他把书本粘得一塌糊涂,整本兵书的书页全都粘在了一处,像是一块方形的石块。
封父试图掰开,却无从下手。将门中的古籍兵书,向来是他压箱底的宝贝,此刻他终于能够体会到弈门宗主长孙岘的心情。
“蠢材——”桃花坞中爆发出一声怒吼,惊得树林里的栖鸟纷纷振翅,逃向了夜空。
今夜人无眠,桃花坞中,三盏青灯待天晓。
注:(1),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全句如下:“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2),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全句如下:“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3),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全句如下:“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