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于梦中大汗淋漓惊醒之时, 神思恍惚还未回过神来。
隐隐只听见身旁似有人在争吵着, 他转过眼来, 一看见的便是他那无法无天的大徒儿一把掐住君王咽喉的画面。
他以为那仍是梦, 双瞳睁至极大后闭眼复睁,可一切还是鲜活而又真实的, 如沉暗的壁色于昏昧中刺痛眼球。
而李玄清脸上涨红, 看见唐三藏不敢置信地唤了声悟空时,面色一变趁机猛然推开孙悟空,喘着气。
唐三藏起身走近, 最初的冲击震惊终是演变成了最后的暗流如涌。
他看着孙悟空, 面上神情动了动,带着些许微颤,连唇齿都仿佛粘滞成寒冬冰窖里一坨失温的冷铁。
“你到底在做什么?”
孙悟空听着一僵, 缩回手来, 却没有狡辩。他抬起眼, 直直看着唐三藏,眸中带着些许凉薄红意,“如你所见。”
唐三藏扬眉怒目, 带着沉沉寒意含威大斥了句, “放肆, 你这逆徒还不快跪下!”
“我只拜师父,只拜天地, 不拜这天下任何我不愿拜之人。”孙悟空直直站着, 身躯没有弯下一分一毫。
行, 他要自尊,要倨傲,他便成全。
唐三藏深吸一口气,“好,你不跪,我替你跪。”
他掀起袍子单膝半跪在地,低垂下头。
谈不上相信不相信,只是此刻无论对错他都只想维护那人。
“徒不教师之过。臣弟愿替这顽劣不驯的大徒儿,担下所有惩罚!”
抬头瞥了孙悟空一眼,唐三藏又敛下眸去,“至于悟空……陛下向来有庙堂之量,还望此次陛下能网开一面,饶了他。”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弑君之举已然造成,辩解无用,如今除了求个从轻发落再无他法。
孙悟空原本以为唐三藏会站在李玄清一边,早就做好了准备,却不料听到这话,呼吸一窒反而愣了半愣。他摆手,“一人做事一人担,我孙悟空还不需要你相护!”
唐三藏瞪着他低训了句,“胡闹,你还不快闭嘴?!”
他这徒弟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本事可真是愈加厉害了啊!
李玄清神色微沉地望着二人一举一动间的漩涡流动,深幽眸底划过丝暗意,无声无息。
他在洞中踱了几步,声音微凉,盯着二人,“朕可有说什么?”
唐三藏一怔,面色沉了下去,半抿着唇。“不曾。”
“既然朕不曾说什么,你们二人自作主张做什么?!”
李玄清气势威仪赫赫,看向两人时目光凛冽。
“这孙悟空因陷梦魇,一时不察才失手伤了朕。”
唐三藏哑然地看着李玄清,胸间如堵着石,伴随隐痛。
“其罪滔天,却也并非罪无可恕。”
李玄清定定看着他俩,话意一转,“你等把劫持朕的妖怪给除了,朕便把此事揭过,再不相提。如何?”
当时孙悟空对替他除妖之事并没什么反应,李玄清不愿罚他,便想借此之机将事情平息下去。
孙悟空咬着牙,想这皇帝原来是在这儿下套。他平复呼吸,面上无怒色反而挑眉多了丝半讥半讽的笑意,“陛下既然如此求老孙,老孙自然答应。”
唐三藏皱眉示意他莫要再如此傲慢失礼,却见孙悟空扛着如意金箍棒径直走出山洞去。
“你做什么去?”
“哎,大师兄,你怎么出来了?哎大师兄!……”
身后都有人在唤着他。或低沉,或讶异,淡褪成天边渐残晓星。
那时青碧凝天,月淡云隐,林中泛雾,如封缄着一夜所有欲眠还休的心事。
孙悟空抬头看了眼灰蒙暗淡却挣扎着要摆脱沉沉夜色的天空,转过头去大步如流星。
他的回声伴着长风吹向四面八方,山谷应和着回音,奏响成最后一句轰然绝鸣。
“……除妖!”
要说这儿的妖气,除却枯松涧里头,他早从一开始就发现乌鸡国天空上方隐有红气缭绕。
那日,唐三藏一行人一路跋山涉水下了山涧进了乌鸡国,因着有李玄清在,不便再宿破庙野洞,便向皇宫递了文书宣言大唐使者来访,还望礼官接待。
那乌鸡国王亲自召见了他们,坐于宝位之上,头戴冲天冠,腰束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头绣口无忧履,就如同天君下凡,看着很是威仪赫赫。
他看着李玄清和孙悟空,声音倒是与面相不符的阴柔,“你俩怎地生得这般相像?”
李玄清沉沉盯着他,轻笑一声后回应,“机缘巧合罢了,陛下怎么对这感兴趣?”
因着帝王身份始终不便,恐引来杀身之祸,他便也说作取经一员,隐瞒了真实身份。
乌鸡国王想及什么,蹙眉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随便开头一问。”
孙悟空摸着下巴,看着那国王好半晌,觉得有丝诡异,但心头猜测如毛线纠缠成一团,还需靠线索来理清。
待宫婢引着他们到了歇下的宝殿之时,朱悟能两眼放光,“这一路幕天席地风尘仆仆的,可让我睡到好地方了啊!”
唐三藏摇了摇头,暗叹了声“没出息”,沙悟净却是览了一圈楼阁亭台收回眼来,声音微低。
“哪有天宫好……”
可说罢,却是他先醒悟过后,兀自摇了摇头,怔怔着不再言语。
天宫虽好,天宫里那一人却太冷。
他多少次想起自己曾站在门外贴身守护一整夜,如今却落得沦为弃子的结局。可很多时候东风刮过,把流云吹得四散,他想着想着,便也不再想了。
人间痴情苦,不如不相思。
四人就这样靠在雕栏玉砌的栏杆上,望着宫阙巍峨景象,月色如酒醉了十里,华色清溢。
朱悟能想着寒宫里羽衣霓裳的那人,挑起一笑,“哎,老沙,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秘密?”
沙悟净没有点头也没摇头,“那已经不是秘密了。”
只笑那人从来不自知。朱悟能一愣,低下头后没有异样地抬起首来,“管他呢。我跟你们说啊,这一路那些个公主啊,女妖啊,都对老朱我投怀送抱的,我现在已经想开了,喜欢谁不是喜欢啊,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是不是?”
孙悟空听了大笑,眉眼微扬,低着头装作在地上找什么。
唐三藏合掌摇头,映着昏黄暮色容貌愈发俊朗,“都说了要戒色戒色,悟能你法号八戒,连这一戒都做不到怎么行?”
朱悟能轻声嘀咕,“那师父你先给戒了啊……”
唐三藏没听清,凑过去又问了句,“你说什么?”
他忙忙摆手,连道,“我说,古人云一世风流,这话可真对。女人心是海底针,男人心不过是骤时风雨,来得快却也去得快,更何况我这么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哎,大师兄你说是不是?”
他转头,却见孙悟空自方才前便一直在地上找东西。
“你找什么呢?”
孙悟空抬起头来,笑得憋红了脸,差点喘不过气来,“我?我找笑掉的门牙啊!”
朱悟能听得跺脚,面上微恼可眼里带笑,浮着纵容温色。彼时气氛正好,夕阳斜晚意,黄天暗城郭。
众人沉闷多天的情绪终是被打破,调侃打趣间夹杂着一二声欢声笑语。
只是那沙悟净却不知想到什么,抬头睁大眼,问出口,“二师兄,你说公主和女妖们都喜欢你,可为什么你喜欢的她们,长得都有那么几丝相像?”
朱悟能一僵,嘴角弧度就那样凝固在脸上,如零落星辰一片孤荡。
他调戏的每个女子都有那人的影子,每晚守夜望着清月不肯眨眼错过一分一毫。所谓的放下,或许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放不下。
孙悟空弹了沙悟净额头一下,啪嗒一声清脆响,“叫你多说。”
说罢他转身离去,扛棒入了殿。
唐三藏看着沙悟净,叹了声拍拍他肩,“好自为之。”
说罢他也随着孙悟空入了殿去,拉住那人不知小声说着些什么。
而最后的朱悟能面无神情地抬头看他,“你再这样口不择言,老朱我就只能把你的事给抖出去了。”
沙悟净摸上脖子儿那串连起来的九颗人头骷髅,“二师兄,咱俩都有隐衷,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捅出去。”
朱悟能一怔,望向殿内被唐三藏勾着肩背的孙悟空,倒是噤了声面色半沉。
说回孙悟空那边,他入了殿和唐三藏小聊了会儿。唐三藏让他去房里一起睡,孙悟空迟疑了会儿,如今殿中房舍众多,再加上还有一个李玄清,他心头沉沉终是摆手回绝。
回到房中上榻入眠,不知为何,夜色沉沉梦中辗转时,他隐隐觉得缺了什么。
她从梦中睁开双眼,瞪着夜色昏昧里的天花板良久,却也想不出究竟缺了什么。
孙悟空翻身而起,皱着眉挑起棒去庭院里舞了一套棒法,上挑下钩,风声飒飒,英姿矫劲,如龙腾虎跃,刮落不少桐木树叶。
就在这时,暗处里有人拍掌,孙悟空眯眼一看,竟是李玄清。
李玄清沐浴后换了袍服,愈加显得容光焕发风姿出众。他垂袖缓步走近,“孙行者好身法啊。”
孙悟空面色冷然,没有回他,提棒就欲走。
李玄清眸底划过暗色,上前一把抓住孙悟空的手,“你见着朕就逃做什么?”
逃?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话!
孙悟空哼声嗤笑,转头打量着,“老孙我不是逃,只是懒得搭理。”
“哦?”李玄清挑眉,“可是因为朕和你师父的关系?”
孙悟空觉得这人真是可笑至极,转过身去神色懒懒不愿再回应。
那李玄清却是不依不挠地,快步上前又搭住他肩。
“别走,朕有话要问你。”
就在这时,庭外长廊不知何时站着一人,素衣内敛面如冠玉,隔着夜色遥遥看着他们,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你俩……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