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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总在风雨后, 请相信有彩虹

    进屋的人缩着脑袋,战战兢兢地往楼梯口后面的小房间走。

    周文忠仿佛转了下头, 习惯性皱眉。

    她没有回头, 都能感受到那种似乎在看一坨臭烘烘的烂泥巴的眼神。

    如芒刺背,她慌忙阖上了房门。

    暂时安全了。

    周小曼放松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床板发出了“嘎吱”一声,晃了晃,顽强地承受住了她。

    狭小的房间给了她安全感, 不到八个平方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屋子, 从她毕业回乡后就成了她的避风港。

    周小曼艰难地弯腰, 从床头柜里扒出膏药贴在膝盖上。

    大学时她被电动三轮车撞了, 当场跪在地上。她只觉得莫名羞耻, 加上不过腿上青了一块, 便直接挥手让肇事的中年女菜贩走了。自己爬起来, 拍拍灰,继续去公园跑步锻炼。

    直到半个月后疼得走不了路进医院才拿到诊断结果:半月板损伤、膝盖积水。

    那个时候她已经慢跑了一个学期,瘦了十斤,饮食跟睡眠都逐步恢复正常。她本以为自己要好了。

    膏药的**穿过皮肤,往骨头里面钻。生命力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深吸了一口气, 开了最后一瓶可乐,珍惜地喝了一口, 然后对着床头的布偶们露出一个笑容:“我们吃饭吧。”

    三条斑点狗两只加菲猫还有一只鹦鹉跟乌龟玩偶乖乖地趴在床上, 看着周小曼近乎于虔诚地拿出袋子里的超大饭盒, 打开盖子。里面装着满满的土豆牛腩、口水鸡、清蒸鲈鱼、剁椒皮蛋跟青椒炒茄子, 还有半盒米饭。

    单位里的人都知道,住大别墅的她养了好几只宠物,吃腻了猫粮狗粮,只爱吃普通饭菜。所以她每天中午要从食堂打包一大饭盒。

    饭菜已经冷了,她拿热水泡了泡,过了一遍水后,又泡了第二回。待烫好筷子,一天里最惬意的晚餐时光开始了。

    她觉得挺好,真的挺好。即使一事无成,即使跟坨烂泥巴一样毫无生气地活着;只要有饭吃,有床睡,就很不错了。

    她大口大口地吞着拌了青椒茄子的米饭,不愿想今天下午被办公室主任找去谈话的事实。

    机关要精兵简政,劳务外包,所以他们这些临时工得另谋出路了。

    周小曼当时想的是,完了,以后一日三餐怎么办。

    她不比聪明美丽的异母妹妹周霏霏,一眼就能看出远大前程。

    用完最后的晚餐,周小曼贴着门板听外面的动静。她得等那对夫妻上楼或者出门散步,才能趁机溜出去洗饭盒洗澡。

    饭厅方向响起了椅子的挪动声,然后是拖鞋在楼梯上发出的“啪啪”声。那应该是周文忠上楼。姜黎跟幅油画一样,不会弄出这种不够优雅的响动。

    又等了五分钟,确定外面没有一点儿动静后,周小曼放心地出了房门。

    经过客厅的时,暗处突然传来周文忠的声音:“小曼,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周小曼吓得差点儿把手上饭盒抛出去。那里头还有她剩下的鱼骨头肉汤拌饭,是准备给小区流浪猫美美的。

    她战战兢兢转过头,不明白为什么一贯跟娇妻如胶似漆的周文忠,这回竟然没有双宿双栖;而是坐在沙发上,以一种发自心底厌烦却又不得不面上忍耐的纠结神色,眉头紧锁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是飘忽的,似乎真看清楚了她,会刺痛他的眼。

    周小曼小心翼翼地挪动到沙发跟前,聆听周文忠以一种话剧演员式的抑扬顿挫,沉痛地表达了身为父亲,他对一事无成的大女儿是多么的失望。

    “但凡,但凡你能有囡囡的三分之一,我都不会这样难受。”

    周小曼盯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据说真正的胖子是看不到自己脚尖的,她其实还有发展空间。

    她茫茫然地想笑,周文忠为什么要失望呢?他有周霏霏这个才貌双全的小女儿,完全是一位成功的父亲啊。

    她跟她的生母不过是《魔方大厦》里夏河银行一样的存在,是强行塞满负面的垃圾堆。剥离了所有不堪的周总工,就是新家庭里完美的贤夫良父。

    难道他在愤恨,她的失败证明了他的基因与出身乃至一切根本配不上姜黎?

    他跟姜黎不是灵魂的美好契合吗?为什么斤斤计较如此世俗的东西。

    大学里唯一一次回家,也是在这间别墅里,这张沙发上。周文忠皱着眉头,以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姿态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会跟她的生母离婚。

    大意为志同道合的人才能相濡以沫,没有共同语言的灵魂只能渐行渐远,长痛不如短痛。

    墙壁上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正播放《亮剑》。

    战地医院里,李云龙扯着嗓子瞪着眼:“去他妈的封建包办,你不乐意倒别跟人家上炕啊!嘴上说不乐意,炕照上,娃照生,啥都不耽误。咋啦,看着快解放了,他王副军长该换老婆了。”

    二十岁的周小曼瘫软在沙发里头笑得几乎快断气,最后笑声成了嚎啕大哭。

    三十岁的女人在面对自己血亲的斥责时,已经波澜不惊了。

    周文忠扮演了半天痛心疾首的老父亲,唯一的观众麻木不仁。

    他只得愤愤不平地转而用一种他最为习惯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宣布:他退休了,囡囡毕业回国去上海工作了,所以他们一家要搬去上海团聚,所以他要将这边的房子都处理掉,好去上海置业。所以周小曼不能再赖在家里,得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霏霏要回国,所以周小曼被扫地出门了。

    他实现了他的诺言,他所有奋斗的一切,都是他亲爱的囡囡的。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点了点头:“嗯,你们一家,你终于知道了啊。”

    周文忠的脸剧烈地抽动起来,他愤怒地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朝她砸去:“老子从小把你养到大,到现在还让你啃老。老子没有任何事情对不起你!”

    烟灰缸砸到了周小曼的肚子上,被她软软的肚子反弹回头,诡异地落到了真皮沙发里。她不觉得疼,只觉得可笑。她这位装模作样了一辈子的父亲,连发作一回都是这样的孱头。

    周文忠不吸烟,因为姜黎讨厌烟味,水晶烟灰缸里没有烟头,地板连额外打扫一遍都不需要。

    他没说错,除了这一回气急败坏拿烟灰缸砸她,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他只是用他无所不在的厌弃眼神跟冷笑奚落,向她灌输了二十几年的“你就是个多余的废物”。

    楼梯上静悄悄的,姜黎没有露面。

    多年前,优雅的少妇慢条斯理地宣布:以后我不插手小曼的教养问题,我只负责囡囡。

    自己是该有多蠢,才会在中考前夕亲耳听到堂姑说出口,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姜黎亲生的。

    乡下到今天,还有老辈人觉得日本鬼子不错,给小孩糖吃呢。可恶的都是二鬼子。可不是么,脏手的凶神恶煞总有不入流的狗忙不迭地察言观色,上赶着做了。于是慈眉善目的菩萨越发像尊端庄优雅的佛像。

    周小曼的东西不多,到今天也就是大学时代的几件衣服来来回回的穿。两只箱子,就能装进关于她的一切。

    她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周文忠没有象征性地挽留。反正他很快就要搬走,不用担心自己在小区里的名声。

    他有娇妻爱女,自是幸福的一家人。

    没有壳的蜗牛,得去寻找自己的房子。

    周小曼走了没两步,美美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到了她面前,才发出微弱的“喵呜”声。她蹲下身子,将饭盒递到美美面前,微微一笑:“吃吧,这真的是最后一顿了。”

    美美的前任主人去美国带孙子了。临走前将它转给了邻居养,然而邻居也搬走了。于是美美成了小区里的流浪猫。周小曼每天晚上都会喂它一顿,让它跟着挖社会主义墙角。

    她站起身,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膝盖,叹了口气:“美美,我该走了。以后你小心点儿,别再被打了。”

    美美居然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身后。

    她哭笑不得,好声好气地解释:“美美,真的不行啊。我自己都没地方住,怎么养你呢?”

    小短毛猫异常执着地盯着周小曼,坚决不肯走。她无奈,只能弯腰,把美美抱上了行李箱。

    行到小区广场时,有热心的阿姨拉着她说话,劝她赶紧找对象,想办法活动一下,起码弄个正式编制。

    周小曼本能地想躲。生活不如意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突如其来的关心。被迫站在人堆中间,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别犯蠢。你好歹喊了姓姜的几十年妈呢。她能给你堂姐搞银行编制,为什么不能给你弄。说起来在公家上班。临时工能一样吗?就她落了个好听了。”

    “你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干嘛。人家姜黎也没亏待小曼啊。”

    “呸!把人家妈挤走了,就该尽心尽力待人家孩子。霏霏在美国读博士,小曼在机关当临时工。真当人眼睛都是瞎的?我就看不起这对奸夫□□。要真正经人,小曼妈会挺着个大肚子堵到研究所?”

    “行了行了,老黄历了。你家老陈没评上职称,也不是老周一个人的问题。哎——小曼人呢。”

    “这孩子怎么跟个活死人一样,小时候又是跳操又是跳舞,活泛的很。现在蔫吧成什么样儿了。哎,别不信。你们来的晚,不知道。小曼现在是不能看了,小时候可比那个什么孙妍在好看多了。跳操省里都拿过奖的。人家教练选她进省队参加全国比赛,姓周的不让。不然小曼说不定就为国争光了。”

    边上有人低声插嘴:“那是出了那事儿,小曼才不练体操的?”

    “别胡说八道,小曼初中就不练体操了。那个事时,她都要高考了。哎哎哎,这种事情太伤孩子了。这么多年了,要不是你们追着问,我可从来不提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