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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人已识趣退下,只有卫悯端坐高位。

    谢琅点头,自撩袍起身,余光见卫瑾瑜指尖划了下地面,方迟一步站起,不由低声问:“你不舒服?”

    卫瑾瑜一愣,摇头,表示没事。

    主位前已摆了蒲团,两人上前跪了,接过仆从递来的茶,依次将茶奉上。

    这是规矩,谢琅即使心中再厌恶,也跟着做了。

    大爷卫嵩忽在一边开腔道:“奉茶规矩,得改口吧,世子进来至今,还未唤过一声‘祖父’呢。”

    谢琅皱眉,想瞧瞧这不长眼狗叫的是谁。

    卫瑾瑜已先一步双手举茶递上前:“孙儿携郎子拜见祖父,祖父请用茶。”

    “他头回认生,祖父宽宏,就莫与他计较了。”

    卫悯深深盯他一眼,把茶接了过去。

    卫瑾瑜看向谢琅,一笑:“你也快把茶奉与祖父吧,奉了这盏茶,便是认了祖父了。”

    谢琅弯身,将茶递上。

    开口甚恭敬:“首辅请用茶。”

    台中静了片刻。

    卫嵩勃然变色,想发作。

    “无妨,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卫悯平淡嗓音打破沉寂,也压住了卫嵩气势,接过茶,抿了一口,便搁下,而后睁着那双蕴藏着沉沉威势的浑浊双目,径落到谢琅身上,问:“来上京这几日,世子可还住得惯?”

    谢琅嘴角一牵:“还行。”

    卫悯一笑,配上一身朴素道服,仿佛一个燕居老人:“上京与北郡气候不同,规矩也不同,难免要适应一阵子,你父亲当年初入京都,也是我为他接风洗尘,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老了,他鬓角也生了白发,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年轻人么,眼界高,意气重,觉得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无不可得之物,说话行事都讲究快意恩仇,往往不考虑后果。是好事,也是坏事。若是行在平地上,倒也无妨,可若走在峭壁上,难免要摔跟头的。”

    今日既选择过来,谢琅自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

    谢琅维持着不凉不热的笑。

    “首辅所言极是。”

    “只是小子生在边郡,长在边郡,狂野惯了,所见所闻,皆是恶有恶报,血债血偿,初到上京,难免习性难改。譬如比起上京最名贵的罗浮春,还是更喜欢北郡粗粝便宜的烧刀子,一时之间,这习性,恐怕还真改不过来。若有不周之处,还望首辅海涵则个。”

    一旁的卫云昊听了这话,轻轻皱眉,觉得谢琅实在太狂妄太不识礼数。

    卫悯也未计较他这态度,大手一挥,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本辅的心意,就算你不明白,你父亲也会明白的。”

    谢琅依旧只是轻牵嘴角,没接话,隐在袖中的手,却轻轻捏成了拳。

    卫悯终于发话:“都起来吧。”

    又吩咐卫福:“再让人上些鱼脍来。”

    这个季节,也只有京中大族,能吃到新鲜鱼脍,一盘盘精美鲈脍很快被摆上来,鱼片洁白晶莹,盛在青玉盘中,如一捧莹雪,未经任何加工,只在旁边配着一碟特制的金色料汁。

    谢琅生在边郡,习惯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饿了猎只兔子就能就地烤了吃,对这种矫揉造作的吃法没有任何兴趣。

    卫瑾瑜夹了一片鱼肉,在碟里蘸了蘸,放到他面前的圆碟里,道:“这是金齑汁,配鱼脍最好,你尝尝。”

    谢琅看了眼那鱼片,握起银箸,夹了起来,却没吃,而是反递到卫瑾瑜面前。

    卫瑾瑜不解望着他。

    谢琅:“张嘴。”

    “做什么?”

    “别废话。”

    卫瑾瑜张开嘴,立刻被喂了一筷子鱼脍。

    冰凉鱼片滑入口中,他顿时愣住,只能轻轻咬住了。

    谢琅打量着,终于没忍住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脸色难看得很,跟一整日没进食一般,都这样了,还喂我,先管好你自己吧。”

    卫瑾瑜从小到大吃过无数次鱼脍。

    这是头一次,不知道吃进嘴里的是什么,只觉金齑汁八种料汁,如人生八般滋味,在舌尖翻滚蔓延。

    他默默咽了下去。

    谢琅挑眉问:“怎么?好吃吗?”

    卫瑾瑜觉得他戏有点好过头了,只能点头。“还行。”

    谢琅一筷子插在那盘鱼脍上,道:“那是你没吃过好的,连这种东西,都觉得好吃。等以后有机会……”

    他意识到这话不妥,吞了回去。

    就算再有机会,他也决不可能带着一个卫氏子做什么。

    卫瑾瑜也仿佛没有听见,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润喉。

    对面卫云昊看到这一幕,满脸不可思议,气得手发抖。

    卫悯又例行问了问北郡的情况,谢琅都不软不硬答了,如此针尖对麦芒的对谈,显然也没什么意思,几人沉默喝完一盏茶,卫悯搁下茶碗,道:“天色不早,两府路途遥远,本辅便不留你们用晚膳了。”

    这是赶客的意思。

    谢琅是多呆一刻都觉得腻味,道了句“小子遵命”,便带着卫瑾瑜一道退下了。

    走下乌衣台后,卫瑾瑜忽道:“我想起还有桩事,要同祖父商议,世子可否等我片刻?”

    谢琅狐疑点头。

    在他孤零零转身之际,突然开口:“对不住,今日有些急事,险些忘了我们的约定。”

    军中男儿素来重信义,谢琅并非愿意回这趟门,而只是就事论事说了这么嘴。

    卫瑾瑜眸中异色一闪而过,淡淡笑道:“无妨,每个人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世子能如约过来,已经很好。”

    “这份情义,我会记得。”

    他如此通情达理,谢琅也不好说什么了,自点头,转身往府外走。

    “您,就是谢氏那位郎子吧?”

    走到一处假山时,谢琅忽被一个半路冒出来的扫洒老翁拦住了去路。

    老翁灼灼目光,盯得谢琅十分不适。

    “阁下是?”

    “不中用的老骨头而已。”

    老翁握着扫帚,欣慰叹口气:“我们小公子,以后也有郎子疼了,我们郎君若是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他一会儿小公子,一会儿郎君,称呼乱得很。

    说完,又忍不住嗔怪道:“您今日怎么不早些过来呢,早些过来,小公子也不必又被罚着跪了那么久了。”

    “我们小公子可怜呀,您可一定要善待他。”

    老翁说着就要跪下。

    谢琅吓了一跳,忙伸手把人扶起,有点应付不来道:“……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

    卫悯已经回到书阁处理公务。

    听卫福禀报三公子求见,操笔的手顿了下,显然有些意外。

    “让他进来吧。”

    卫悯搁下笔,道。

    卫瑾瑜进来后,径自伏跪在地:“孙儿拜见祖父。”

    卫悯居高临下,盯着那道清瘦身影良久,方道:“起来吧。”

    卫瑾瑜只是抬起头,并不起。

    卫悯:“怎么?”

    虽然饮了些水,少年脸色依旧苍白得厉害,嗓音低哑,唇角也尚浮着干皮和齿痕。卫悯敛了神色,道:“今日本辅罚你,你觉得委屈,怨恨是么?还是说,让你同你长兄行礼,你觉得丢脸了?”

    说完,目光骤然冷肃了下去。

    “都怪本辅从前太宠你,让你忘了上下尊卑,忘了卫氏规矩,如今好好学一学,倒也不晚。”

    卫瑾瑜平静听完,轻轻一扯嘴角,道:“孙儿不敢有委屈,更不敢有怨恨,孙儿只是在想,祖父选择让我这么一个不成器又不服管教的孙儿与谢氏联姻,究竟有何好处?”

    这话已是僭越。

    卫福侍立在一边,睁大眼,不敢相信地望着卫瑾瑜。

    在卫氏,谁敢同家主这般说话。

    卫悯岂听不出来,但他毕竟是积威深重的一朝首辅,沉着气道:

    “看来,你心里仍有不服气。”

    “可这桩婚事,是圣上亲自赐下,你便是不服,也得忍着,太后那般宠你,甚至亲自为你向圣上求情,不也无济于事么?”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能以这种方式为陛下和大渊分忧,便是你的命数。”

    命数。

    卫瑾瑜咀嚼着这个词,不由再度扯了下嘴角。

    卫悯终于皱眉,作为卫氏家主,凤阁揆首,无论在朝在家他都是权力与权威的象征,一言九鼎的存在,平日里一干儿孙和朝中六部九卿大员们见了他,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他十分反感眼前这个看着柔弱实则倔强无比的孙儿时而流露出的这种若有若无的嘲讽之态。

    当下沉声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轻掀眼帘:“孙儿笑祖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祖父乃弈中高手,殊不闻,这世上最好用的棋子,不是便宜的棋子,而是听话的棋子。”

    “卫氏子弟在校场上输给了裴北辰,让裴氏得了西南兵权,祖父意欲拉拢谢氏,对抗裴氏。两姓联姻,关乎卫氏荣耀,孙儿若是祖父,一定会挑一颗乖顺听话的棋子,来承当此任。可惜,祖父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如今,祖父大计既悬在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儿身上,想要我听话,为卫氏牺牲,难道不该付出些代价么?”

    “所以孙儿这两日总在想,既然祖父与卫氏已经抛弃了我,我又何必把自己捆束在这恶臭不公的命运里,在乎卫氏一族的兴衰与荣耀。我既搭上了谢氏,谢氏待我也不错,我完全可以顺势而为,给自己找一条更好的出路。祖父说是么?”

    卫福在一旁听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心想这三公子今日是疯了吗。

    “你放肆!”

    卫悯直接拍案而起。

    卫福先吓得噗通跪了下去。“家主息怒!”

    卫瑾瑜纹丝不动。

    卫悯自书案后步出,眉峰耸立,怒火已翻涌于面,他柄国多年,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忤逆过,一时气得面皮铁青,几乎是下意识扬起了掌。然而对上那双清澈倔强隐隐熟悉的眸,他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整个人一僵,又生生顿住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

    在卫福惊讶眼神中,卫悯缓缓放下手,问。

    卫瑾瑜抬头,目光平视而上:“卫氏今年免试入国子学名额,须给我。”

    这话犹若惊雷。

    卫福大惊。

    卫悯霍然变色,疑是听错:“你再说一遍。”

    “卫氏今年免试入国子学名额,须给我。”

    卫瑾瑜一字字清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