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变换了位置,阳光透过纱帘从餐厅的窗户射进来,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花纹。客厅暗了下来,方自归打开灯,茶几上唯一的一盘花生米闪耀着金黄色的光亮,大成欣赏地看了一眼酒瓶里丰润透明的五粮液。
两兄弟本来在喝茶,聊着聊着,聊到一件事情感觉很豪迈,就改喝酒了。
方自归说:“当年我们一起上岸的时候,码头上还有一个钻石楼。”
大成看了一眼窗外不远处的那座码头,“现在已经没有了。”
“整整二十二年过去了啊!”
“我记得,你在船上讲故事,厂长骑自行车上班摔断了手指。”
“你还记得啊?”
“记得。现在你对中国的前途不再感到迷茫和疑惑了吧?”
“对。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也应该不惑了。中国必将复兴,两岸必将统一,这是毫无疑问的。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哪个外部力量能够阻挡这个进程。”
大成笑道:“你说得我心情豁然开朗。”
“你看,现在的厂长不会再骑自行车上班了,连我们公司的普通职员基本上全都有车了,像母司这种特别极端的厂长,居然有十几部车。”
“确实跟二十二年前太不一样了。”
方自归又指着窗外浦江对岸的摩天建筑群,笑道:“我们登陆上海滩那天,你还扯淡,说那个地方是不是浦东机场呀?”
“哈哈哈……”
“现在你看那个地方,你看到了什么?”
“全是高楼。”
“这是相。抽象一点儿呢,你看到什么?”
大成想了一下,“很贵的高楼大厦。”
“嗨……不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抽象,是从哲学的角度抽象。”
“哲学我可不懂。”
方自归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摩天大楼说:“我们看到的,用叔本华的话说,是意志。”
“什么意志?”
方自归铿锵有力地来了一句重庆话:“雄起!”
大成用重庆话说:“那几座楼是像锤子一样。”
说好了玩抽象,大成又搞具象了。方自归笑道:“我的意思是,中国崛起的意志。”
“说到‘雄起’,我想起你在虹口体育场挥舞一面‘雄起’的大旗,我才发现原来是你。”
“哈哈哈,要不是九四年首届甲A联赛,我们也不会在虹口体育场重逢,我们后面也不会有那么多交集,就也不会有我们今天一起喝酒了。”
“你挥那面旗,我就知道我们是一路人。”
“你挥着我的半截子旗杆,要冲出去跟上海人打架,我就知道我们是一路人。”
“我们是一路?你不是还拦着我冲出去?”
“相不一路,体是一路的。”
大成端起酒杯,疑惑地换了一个体位,“什么叫做‘体’是一路的?”
对于喜欢具象而不喜欢抽象的大成,还是举例说明比较好。方自归说:“就是本质上是一路的,精神内核是一路的。打个比方,跟上海人打架,我拦着你。但是如果日本人再次踏上中国领土侵略我们,我们都一定会冲到最前线跟日本人拼命。如果像在虹口体育场那次偶遇一样,我们是在跟侵略者干仗的战场上偶遇了,我们会肝胆相照,并肩作战!”
大成举起酒杯,“日!冲你这句话,干了!”
方自归把自己的酒杯倒满酒,也端起酒杯,“干!”
两人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成抹了下嘴,“可惜我们做生意没有一起做下去,有些遗憾。”
方自归脸上挂着柔柔的微笑,“缘分如此。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体’还是一路的。”
大成又换了一个体位,“当时我们的分歧,现在回过头来看,还是你对了。”
方自归摇摇头,“其实在公司最困难的那一两年里,我心想,看来大成是对的,而我自己太理想主义了。从现在的结果看,我们是成功的,但这个成功也有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运气好。零八年的时候,我和母司已经实在撑不下去了,公司眼看只能倒闭了,想不到国家突然大力鼓励自主创新,拉了我们一把,我们才活下来的。”
“正因为你这种成功实在是一种小概率事件,你的成功才显得这么伟大。”
“我可担待不起‘伟大’这样的词。”
“我认为你当之无愧。新闻里说这几年出境旅游的中国大妈们喜欢‘买买买’,老外都惊讶,其实正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许多中国企业家让中国制造走向了海外,有技术含量的中国货在国际市场上有了竞争力,中国大妈们才有可能去海外‘买买买’。如果中国永远只能出口低附加值的衣服、鞋之类,中国大妈们没办法‘买买买’。你们创造的价值,比我在国内卖进口设备可是高多了。”
“谢谢你的表扬,我将继续努力,哈哈。”
大成又举起了酒杯,“来,敬你一杯。”
两人聊着聊着,走廊里传来小孩子的喧闹声,云儿和安馨带着孩子们回家了。大成一看表,也到了该出发去机场的时间。
送走大成一家,从不睡午觉的方自归突然想奢侈地睡个午觉。连喝了两顿酒,方自归也确实有些醉了。
方自归一觉醒来,发现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看手机,已经六点多了。方自归起床穿好衣服,在家里走了一圈,发现两个孩子在睡觉,云儿和缪阿姨在厨房里正做饭。
方自归走到阳台上,只见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灯光亮了起来,放眼向四周望去,上海仿佛是一片波澜起伏的没有边际的建筑的海,海里面灯光点点,好像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贝。
和二十二年前上海被苏州河一分为二不同,此时的上海被黄浦江一分为二,变成了一片比过去大得多的海。
方自归从衣袋里掏出手机,进入微信,进入了“人生路上咖啡馆”微信群。
微信群里累积了许多条未读微信,方自归也不打算读了,直接在群里找到了莞尔,点开她的朋友圈。
那张封面没有任何改变,莞尔依然穿着红衣站在花海之中微笑着。这几天,她的朋友圈也并没有更新。
阳台上的景观没有客厅的好,因为客厅的落地窗朝东,可以看见黄浦江,而阳台朝北,朝东的视线被大楼自身的楼体挡住了,但阳台上还是可以看到一部分外滩。
那排欧式建筑站成一段优美的弧线,泛着金色的光注视着夜幕下黄浦江黑色的江面。
最后看了一眼莞尔的照片,方自归退出了莞尔的朋友圈,回到了群里。
方自归开始研究怎么退出这个群,因为方自归还从来没有退过群,微信也是个比较新鲜的事物,不知道怎么个退法。好在微信界面并不复杂,方自归点开右上角的两个小人,进入到设置界面,研究了一下,就在这个界面的最下方,看到了一个写着“删除并退出”的红色按钮。
是这个吗?方自归问自己。
方自归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手机屏幕一闪,接下来显示的就是微信的首页。方自归再一检查,咖啡馆微信群在自己的微信里消失了。
就这样结束吧,方自归心里说。
把手机放进衣袋,方自归双臂撑着阳台的栏杆,眺望远处那一段金色的外滩。
方自归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莞尔去外滩的情形。
在一辆公交车上,方自归和莞尔遇到两个爱嚼舌头的上海老阿姨,她们因为一个上海姑娘的毁容案,嚼方自归和莞尔的舌头。莞尔一气之下,拉着方自归下了车,步行到了外滩。那是莞尔第一次挽起方自归的胳膊,方自归记得,自己的半个身子都酥麻了,两个人就这样过了外白渡桥,到了外滩。
那时,苏州河还又黑又臭,莞尔是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拉着方自归,跑过了外白渡桥。到了外滩后,莞尔在密实的一排人墙中间找到了一条缝隙,于是两人终于可以倚在外滩着名的情人墙上,听潮起潮落,看船来船往……还有一次,方自归和莞尔倚着情人墙,评论刚建好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莞尔说,加上南浦、杨浦两座大桥是二龙戏珠,方自归开了一个二珠戏龙的玩笑,莞尔红了脸,却把方自归抱得更紧……
方自归还想起,一零一的兄弟们第一次逛南京路,经过外滩的南京路过街隧道时,老夏和兽打赌,老夏说前面一对情侣中的男生会摸女生的屁股,兽说不会,结果是老夏赢了一块大排。可惜的是,老夏不在了,那条留下同学们青春回忆的人行过街隧道也不在了,人行隧道已经让位给了贯穿整个外滩的车行隧道。
现在,昔日的情人墙倒是还在,并且当年的这堵水泥墙,已经升级为更加浪漫的金属雕花栏杆。可是,情人们却都已经无影无踪。
现在那些倚着栏杆看风景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观光客。
方自归看到外滩前的那段江面上,泛着粼粼波光,有条游船缓缓从下游驶来,游船上挂的彩灯本来是清晰的,随着船越来越近,船上的灯光却越来越模糊起来。这时,外滩的灯光也模糊起来,一切都模糊起来……方自归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让整个世界,抖动着,仿佛一个随风摇曳的梦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