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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馆子外面露天摆放的桌子也都坐满了人,桌桌都有一盆红通通的火锅翻腾着油亮的光,好像正哈着热气在一起呼吸。

    墙面上画着各种工人老大哥穿着工装劳动的壁画,在一个看起来金灿灿的图案里,一个工人正双手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钎在高炉前作业,这个图案的下方,写着“串串香1987”。

    吴总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那种眼神,真是妙不可言,真是不可思议。”

    方自归笑道:“怪不得你赖在灾区不肯走了。”

    “原来眼神是可以淋漓尽致地表达他当下灵魂的状态。那种信任,那种美好,那种爱……什么还设防?那种眼神,完全是拥抱的感觉,用眼神就可以拥抱对方了。”

    “羡慕你发现了这么美的东西。”

    “所以我才理解,为什么说人要达到爱的高度才会达到高频,灵魂才是上扬的。永远会记得那种特别美的眼神,我一路都碰到。”吴总又模仿民工的神态,“唉,需要我做什么?那种满满的爱……肉体上多少次高潮都忘记了,但这种眼神,我永生难忘,真的永生难忘。所以,拥抱是用眼神的,天哪……”

    做为人脸识别领域的专家,方自归能够想象世界上最美的眼神是怎样一种状态。方自归端起杯,“来,为了世界上最美的眼神,咱俩干一杯!”

    吴总开怀痛饮一杯,又说:“以前老是鱼翅、燕窝的,吃饭很少。这次我才知道我能一顿吃三碗米饭,泡菜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就那种黑乎乎的小店,吃得可香了,因为一天就吃一顿。”

    方自归问:“怎么一天才吃一顿呢?”

    “因为怕进去会饿。还有,就是不吃老百姓的东西,老百姓本来就缺。我们送一趟来回要十几个小时,只好进去前吃一顿。”

    余青问:“成都到什邡很近啊,怎么一趟要十多个小时?”

    对于过去两个多星期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解释必须要多一点。吴总道:“那个路不好,走得慢。还有因为石头可能会下来,都是车子一辆先过去,看一下,没啥情况,第二辆车再过去,就更慢。又不能按喇叭,因为按喇叭,万一共振了,石头就下来了。”

    方自归对余青笑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张虎说他跟我现在是生死之交了吧。”

    “那种眼神,肯定是灵魂的交流,那种美……”吴总竟然还在陶醉,“在灾区,人性的美完全盖过了你遇到的那点丑陋。有个卡车驾驶员就是什邡人,他家在什邡嘛,我们想多给他一箱牛奶,他就退回来,他说别人更重要,他够了。你就是在一路被感动的过程当中,每天都是感动的泪水,就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在灾区,还有过什么丑陋的事情吗?”方自归问。

    “有啊。武装部的人就被打了。”吴总道。

    武装部不是打别人的嘛,怎么自己被打了,方自归好奇道:“那是怎么回事?”

    吴总道:“当时收到好多各地捐的方便面,但是缺水啊,这些方便面就放到仓库里去了。仓库是当地武装部的人看着的,差不多地震过去一个星期了,灾区生活开始恢复正常,结果一个武装部的人,就把仓库里的方便面拿给女朋友妈妈的小店去卖。”

    余青道:“啊?这太过分了!”

    吴总接着说:“结果这个事情被志愿者发现了,然后就上报了。那个武装部的人知道不对了,就让军车把方便面拉回仓库。但是,你以为拉回来就好啦?”这时,吴总露出了地主恶霸必将受到人民审判的眼神,“这个事被当地救灾的娃娃兵知道了,那个气愤啊!娃娃兵里面,是有人为了救灾牺牲了的,娃娃兵的感情跟我们一样,那时候真的是完完全全爱国爱人啊,真正的平等心啊!后来,我们志愿者手拉手围成一个圈,把武装部那个人围在里面,就让娃娃兵打!”

    方自归想起自己发物资时那一记高鞭腿,露出了赞许的微笑,“原来什邡也缺水啊,也是因为河水断流吗?”

    吴总道:“不是断流,是地震后水里面有硫磺。那个水要喝死人的。”

    毕竟是中国志愿者元年,全国人民赈灾经验还不是很丰富,不知道灾区这么缺水,方便面吃起来不方便,造成了方便面大量积压,引诱了那个意志不坚定的同志。

    关于水,方自归有相当多的感触。要不是因为缺水,他现在也不会是丐帮九袋长老的造型,方自归就把村长、村长老婆和一瓶水的故事,讲给吴总听,引得吴总和那个司机一阵唏嘘。

    听完方自归讲的故事,余青不无懊恼地想起了华欣,心想,他龟儿子什么时候才能达到村长那样的境界啊?

    此时,吴总的脸已经因为酒精变得红扑扑的,她放下酒杯道:“说我们是来帮助灾区的,其实我自己才是被帮助的。以前不知道赚钱有什么用,就乱用。每年至少换部车,每次过生日都买一块刻着我名字的定制瑞士手表……现在想想真无聊,真肤浅。”

    余青问:“这种定制表要好多钱?”

    吴总道:“一块表一百多万。就只买贵的不买对的。人生,好像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方自归问:“剩下什么事?”

    吴总道:“装逼呗。但这次,我连买生活物资都是去家乐福。我要用最少的钱,采购最多的物资,去最大限度地帮助灾区老百姓。”

    方自归对超市零售业不太了解,问:“家乐福是最便宜的超市吗?”

    吴总道:“现在是啊,因为反法啊。”

    方自归纳闷,“反……法?”

    余青做为家庭主妇和这段时间能接触到新闻联播的人,对超市和政治都更了解一些,便向方自归解释到:“北京奥运火炬传递,在法国遭抵制了,所以我们现在反法,抵制家乐福,那家乐福打折力度就比较大嘛。”

    吴总用数据证明家乐福是目前全国成本效益最好的超市,“家乐福的东北大米一块两毛八一斤,涪陵榨菜买十袋送两袋……而且反法嘛,超市里没几个顾客,他们员工没什么事,一帮人跟着我挑货、搬货。所以我只去家乐福。”

    方自归明白了,再次端起酒杯,“妹子,我再敬你一杯!”

    吴总喝一口酒,“现在,我觉得我赚钱有用了。我要赚很多钱,把慈善的事业做下去。”

    方自归也喝一口酒:“现在,我觉得,赚不到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我自己的收获也好大好大。”

    吴总道:“经过这次地震,我觉得我好像重生了一次,很多想法都改变了。我本来打算一辈子做丁克的,就不想要孩子,就觉得自己玩开心就好了。但是,我现在打算要生孩子,我还要多生几个。”

    方自归问:“为什么?”

    吴总道:“因为,我觉得一些东西必须要传承下去。比如我们的文化就应该传承下去。没有孩子怎么传承?”

    方自归赞许地点点头,“在灾区待了两个多星期,我觉得我也好像重生了似的。”

    四个人吃完饭,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老板坚决不要钱。

    余青告诉方自归,这些日子,只要是汶川出来的灾民,在成都饭馆里吃饭都不要钱。方自归和吴总虽然不是灾民,但两人关于世界最美眼神的高谈阔论,被老板听到了,老板知道两人是从救灾一线下来的,所以非要给他们免单。既然免这个单老板特别高兴,不免的话老板还要生气,方自归和余青就都没有买单。

    喝完酒,方自归与吴总击掌道别,最后留下一个拥抱对方的眼神,不留名字,不留地址,不留手机号。

    余青带方自归到自己的酒吧与潘珍碰头,三个人喝红酒,直喝到凌晨方罢。

    把方自归送到房间里,余青对方自归说:“在成都多耍几天嘛。明天儿童节,答应了妹妹带她去看熊猫,后天我就可以陪你了。”

    方自归面露难色,“真的不行。积压了好多工作,明天我必须十万火急赶回苏州。”

    余青不顾方自归色香味俱全,与方自归来了一个分别的拥抱。

    也许余青本来就没什么想法,也许方自归的一身色香味确实起了作用,反正这一夜,方自归保住了自己的贞操。

    第二天早上,睡得无比香甜的方自归被闹钟吵醒。方自归拉开窗帘,最后再欣赏一下超级无敌湖景房外的风景。

    太阳仍旧这样照耀着这片大地,风也仍旧这样吹拂着这片湖水。在不远处深咖啡色的木头凉亭旁边,一大丛成熟而饱满的红色花朵闪耀着它们的鲜艳,好像纷纷高昂着它们骄傲的头,似乎并没有被不久前的狂风暴雨蹂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