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黎明,军人集合的声音响了起来,神情严峻的张虎老丈人,用洪亮的声音动员站在他面前的战士们。
初升的太阳被云层遮住了,月亮还没来得及落下去,在云朵间隙里的一片浅蓝色的天空上,呈现出一团惨淡的半圆形的白色。
周围还静悄悄的,靠在一棵树上睡觉的方自归醒了。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哗地响起来,好像冲上海滩的一波海浪。视线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一个个戴着帽子的站得笔直的士兵整装待发。突然,战士们动了起来,小跑着冲向了废墟。
早就醒过来的温姐对刚醒过来的方自归说:“我们的解放军好可以啊,都整整齐齐排好队坐在路边睡觉。”
方自归说:“温姐,听说小学里还埋了很多学生,今天我和张虎想去小学帮着武警战士一起挖人。”
温姐道:“要得。余震来了,跑快点,不要去救人自己被埋在里面。”
方自归说:“好!”
前一晚张虎和方自归商量过了,两人都以为,接收物资,没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来得那么轰轰烈烈。也是前一天,方自归才知道“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这回事,就觉得,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还在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的机遇窗口期之内,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这时的方自归已经适应了蚊子,这时的张虎已经适应了死人,两人冷静下来的心也变成了勇敢的心。
徒步达人小郑也要去小学救人,方自归、张虎、小郑就直奔小学的方向。快走到小学时,三人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围着那一大片废墟,哭声、喊叫声和偶尔冒出来的咒骂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废墟之上,像在雾中似的,战士们忙碌着的绿色的影子晃来晃去。
三人赶紧也冲上去。
对于非专业救援队员来说,救人只能靠手刨肩扛。方自归、张虎和小郑在学校的废墟里拼命挖啊,搬啊,扛啊,张虎不小心蹭破了胳膊上的一块皮,流了血,才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一只小孩子的脚。然而,功夫很负有心人,整个小孩子被挖出来后,他已经死了。
操场上,一排一排地摆放着孩子们的尸体,一个防疫人员正在给尸体喷洒药水。
而现在,尸体又增加了一个。
那个小孩子的家长哭得声嘶力竭,引得张虎和方自归也忍不住抹眼泪。
继续挖,然而接二连三挖出来的几个都不是活的。挖着挖着,挖出来一块黑板,只见黑板上写着:北京奥运会倒计时还有88天。讲文明,树新风。迎接奥运,从我做起。
“这里有一个活的!这里有一个活的!”在废墟的另一端,传出来一个激动人心的喊叫声。
一个还活着的小女孩被挖出来了,当小女孩的母亲认出自己的女儿,她向挖出她女儿的几名武警战士双膝下跪,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地哭喊着:“谢谢解放军!谢谢解放军!”
事实证明,奇迹是存在的。
汗流浃背的方自归和张虎受到巨大鼓舞,继续拼了命地挖啊,搬啊,扛啊……
然而事实同样证明,奇迹是罕见的。
方自归、张虎和小郑不遗余力地折腾,不断看到埋在废墟下的一个头,或者一双脚,或者一只手,但是等到把废墟里的人挖出来,他们都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后来,挖着挖着,一下发现了十几个小孩子,他们扭曲挤压在一起,大概是他们逃命时一起挤在了教室门口,然后大楼一下子垮塌了。这些孩子中,没有生还者,孩子们的身体有的蜷缩着,好像睡熟了一样,而鲜血已经凝固,变了颜色。
失望越来越大,希望越来越渺茫,学校操场上,小尸体的队伍越来越长。
失去了孩子的亲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着悲伤。
一个小女孩的尸体被四个亲人簇拥着,父亲抱着孩子的头,嚎啕大哭,母亲弓着腰,含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清理孩子脖子里的沙土。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跪在尸体中间,双手抱头,仰天嚎哭,也不知道他哭的是哪具尸体。
一对夫妻,丈夫蓬头垢面地坐在孩子尸体旁边,一只手撑着身体,一只手拉着死去的孩子的手,咧开大嘴抽泣着。而妻子跪着,上半身匍匐在地上,把脑袋埋丈夫的一条腿上和自己的双手里恸哭。
而一个至今仍然没见到孩子的妇女,情绪失控,冲到废墟上对着废墟的缝隙,撕心裂肺地大喊孩子的名字,一个满脸悲伤的沉默男人,垂头站在这名妇女的身后,双手死死抓住这名妇女一条胳膊……
方自归和张虎从没有在一天时间内,见到如此之多的生离死别,泪水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涌出眼眶。
七十二小时黄金救援时间窗口,关闭了。
天黑了,回到温姐的救助站,方自归拿起矿泉水瓶子喝水,手都在发抖。
也许是体力透支太厉害,也许是精神刺激太厉害,也许是太口渴,方自归的手抖了好一会儿。这一天,方自归和张虎是泡在泪水和汗水里渡过得,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泪涕横流,特别容易口渴。
张虎去看老丈人了,而方自归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回到救助站的温姐问:“怎么样,救出来人没有?”
方自归泪流满面,“一个都没有救出来。”
温姐说,“不要哭,要节约用水。”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哭竟然也要节约,居然不可以无组织无纪律地流眼泪......因为哭多了,会口渴。
方自归抹了抹眼泪,“温姐,您的家人呢?”
温姐说:“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方自归非常惊讶,“不知道?”
温姐淡淡地说:“我家不在溪秀镇。我家在县城。”
原来,温姐以前是县政府机关的,四川当时有个“千名干部下基层”活动,温姐就被下派到溪秀镇中滩坝村当村书记,任期两年。结果,温姐去年十二月下派的,今年一月遇到雪灾,三月遇到藏族暴乱,五月遇到地震,不禁令人对七月产生了一些怀疑。这锻炼干部的锻炼强度,也实在太吓人了。
温姐老公在青川一所中学教高中,温姐女儿在青川的另一所中学上初中,地震后通信中断,也不知他们的生死。县城也是重灾区,温姐当然牵挂亲人的生死。溪秀镇距离县城五十多公里,走路的话,如果半路不被滚石砸死,一天时间肯定也走到了。但是,温姐不走。正是人在基层,身不由己。
“我们政府都死了十一个,本来,我们总共就二十几个人。”温姐说,“休假的、出差的有几个,还有几个跑了的,政府就没剩下几个人,那我必须要坚持。我们就顶起杆杆做,把党旗插起,这个帐篷就是一个支部,石头上的党支部。老百姓看到我们很亲切啊,老百姓说,温书记,你们不得走嘛。我说,我们不得走。他们说,看到我们就像看到希望一样。我说,我们肯定不得走的,我们死都要跟你们一起死。”
除了自己老妈,方自归没怎么接触过党员,对在大学里接触过的学生官党员没什么好印象,但对眼前的温姐,方自归此时产生了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敬仰。
温姐接着说:“昨天早上,市里的领导我们也碰到了。王书记呢,也不知道他怎么过来的,真的是看到就像看到亲人一样,真的就觉得有希望了。今天,***也到青川视察灾情了。我就理解老百姓看到我们为什么那么亲,所以我不能走。”
“温姐,地震当天,您遇到的情况危险不危险?”
“危险。”温姐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这时,方自归疲倦全无,“捡回来一条命?”
“地震的时候,我在溪秀宾馆。”温姐开始讲述那一天的历险,“当时市里面有个‘双同教育’,县领导要下来,我们就中午没休息办村务公开栏。两点过,两个陈局长就来了,喊我们去溪秀宾馆开个临时会。每次我们都是在二楼217开会,宾馆的人说,温书记,二楼满房了,只有三楼。我们无所谓,就去317。然后两个陈局长叫我把中滩坝村的万村长喊来,落实下‘脱发大会’的一些细节。因为第二天,就是有两百多人参加的‘脱发大会’,要开个临时会布置具体任务——”
“脱……发大会?”方自归问,联想到植发大会是不是更有建设性。
“就是脱贫发展大会。”
方自归后来才知道,青川是贫困县。方自归总是在经济较发达的长江中下游平原活动,没接触过山区贫困县的基层工作,自然对脱发大会非常陌生。
“我们在317刚坐了一会儿,正在等其他人来开会,房子摇起来了。”温姐继续说,“我们三个马上跑进卫生间,嚯!那个抖得凶哦!开始是左右摇摆,然后是上下拉扯。溪秀宾馆是新修的,钢筋都拉开,水泥拉开,我就一直‘啊——’尖叫。我想,着了,肯定要死了。结果‘轰轰轰’就下去了,房子坐下去了,就像坐电梯一样下去了。好快哦!等到房子不摇了,我们从窗子爬出来,嘿!三楼变成了一楼。”
“一二楼呢?”
“一楼陷进地下,二楼直接飞完。”
“飞完?”方自归又疑惑了,他对基层工作是很不熟系的。
“就是二楼直接没有了,墙斜着倒了,二楼的地板和天花板贴在一起了。”
方自归现在明白,温姐为什么说自己捡了一条命。他们原来一直在217开会的,这次搞得二楼直接飞完。
温姐身上的血衣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因为地震时,拉开的钢筋像鱼叉一样乱叉,一个陈局长手部和腰部受了伤,温姐把一身是血的陈局长从窗口拉出来时,自己也就沾上一身血。
夜越来越深,张虎回来了。温姐的彩布条棚子里很挤,这种稀缺资源,也是应该优先提供给老弱妇孺和伤病员,方自归和张虎便到外面已经聚集了很多灾民的平坝子上,找块合适的地方,继续吸天地之灵气。
方自归和张虎在人群边缘安顿下来,突然觉得气氛非常诡异。人口密度这么高的一个平坝子上,竟然没有什么声音,而且没有什么亮光。
四周黑洞洞的。干涸的河床对岸,在灰色的山峦的影子背后,在微微发紫的夜幕里,半圆形的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坝子里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人影。黑暗。特别的安静。
“怎么都还这么暗?今天不是已经发了蜡烛吗?”张虎疑惑地问。
方自归猛然意识到,这些在坝子里的人,很少有跟家人在一起的,他们都还没从巨大的灾难当中恢复自己的神志。
此时的他们,不需要光明,也不需要交流。
怎么交流呢?说……你们家走了几个?
这是一个光的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