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伦敦,母司站在酒店房间的小阳台上看街景。
街对面的白色窗框和玻璃干净明亮,厚重的淡黄色石块砌的墙却看起来斑驳陆离、黑影重重。一辆方头方脑的50周年纪念版卫士在阴影里亮闪闪的,在一排富有年代感的古老建筑前经过。
母司正发着呆,房间里写字台上的电脑发出了“滴滴”的召唤声。
点了一下鼠标,母司就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此时正远在苏州办公室里的方自归。因为有了宽带,远隔万里的人已经可以通过互联网视频聊天,科技的发展,前所未有地拉进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英国的标,情况怎么样?”方自归问。
母司叹了一口气,“英国这个标,标书终于没有完全按照高格和维科的产品spec来,可他们还是要reference。”【spec:技术规范;reference:使用参考】
此时,复行科技在欧洲已经有十几家代理商,但这些代理商参加招投标最常见到的场景,就是两大巨头为了阻止新进入者,他们会根据他们的产品特性和竞争优势,通过他们的运作,在标书上设定一些量身定制的条款,给复行的市场开拓造成了巨大的困难。第一个困难,巨头的spec复行科技没有,因为复行科技要做颠覆性创新,当然不会按照巨头的spec来;第二个困难,它要求有reference,复行科技没有。第一把吻合器没有卖出去,当然不会有reference,而没有reference,第一把吻合器就老是卖不出去。
方自归叹息道:“又是一对鸡与蛋的矛盾。”
在没有订单的情况下,复行建了无尘车间和生产线,方自归还以为解决了鸡与蛋的问题,哪知后面还有一对更大的鸡与蛋的矛盾。
母司道:“他们要reference,我们是nothing。所以高格的人对医院代表这么说我们,theyhavenothing,theyarenothing.”【译: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都不是。】
“看来,我们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先打开一个突破口。”
“克多,咱都折腾大半年了,样品送出去不少,但到现在一把器械都没卖掉,咱们这条路走得对不对啊?”
“我认为对还是对的,但我们也确实低估了进入欧洲市场的难度。让欧洲接受我们,看来还需要更多时间,还需要我们加大营销上的投入。”
“可是我们账上没有多少钱了。”
“正好我们商量一下钱的问题。看样子,我们至少要做好苦撑到年底的准备,我打算再卖一套房子,要不你再从你老爸那儿融点儿资。”
“程果那边儿,能不能再投一笔钱进来?”
方自归摇摇头,“程果说他手里没有医疗行业的投资额度了。”
没有销售,只能尽量降低成本。为了节约开支,那个帮复行建厂的日本人一个月前被公司……被母司遣散了,母司也说了将来有了生意,还请他回来的客气话,把昂贵的日本人的费用先省下来。但生产团队基本上都还留着,车间实在没事干的时候,方自归就让工人把做好的吻合器拆了再重新组装,保证他们作业的熟练程度。
当然,这些反复拆装的吻合器也都不能再卖。
“欧洲市场太难了,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母司皱着眉头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家?”
方自归负责研发和生产运营,母司负责销售和后勤部门,所以,虽然方自归有时也会为了销售的事情来欧洲出差,但母司做为销售的负责人,来欧洲出差自然比方自归多,再加上母司在欧洲四处碰壁,而苏州有三个家,母司就真的非常想家。
电脑屏幕上,方自归还是摇了摇头,“我们资源本来就缺,如果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分散我们的资源,结果肯定不好。毛爷爷说,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攻其一点,各个击破。”
母司单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毛爷爷说攻其一点,那个点是弱点,但我现在感觉,欧洲像铁桶一样,那个点根本找不到。克多,我这一趟欧洲跑下来,感觉真的不妙。”
方自归想了想,“但是我们在欧洲已经做了那么多工作,如果我们放弃,这些前期投入就全沉没了。毛爷爷还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们不能一碰到困难就退,我们应该坚持住,咬牙坚持住,坚持到打开第一个突破口,欧洲市场终究会认识到我们的价值。”
一场视频会议开到最后,方自归和母司还是决定,复行科技不回家,继续在欧洲闯荡。
但方自归希望小云回家。
春节那次突袭小云不能说白去了,那趟去了以后,方自归至少了解到,小云是和一个哈萨克斯坦姑娘住在一起,并且小云没有男朋友,不像应辉说的那样,中国姑娘到了德国,肯定要找个不论什么颜色的男人一起住着。
在方自归的怂恿下,小云申请了QQ账号,昵称“云儿”,从此方自归也便称小云为“云儿”,两人隔三岔五便通过QQ聊一聊天。而方自归可以通过刚刚成熟的互联网视频聊天技术,与远在欧洲的母司开会后,这一技术就迅速被方自归用来泡妞了。
这天晚上,方自归对电脑屏幕上的云儿说:“你们暑假有三个多月啊?”
云儿对电脑屏幕上的方自归说:“对呀。”
电脑屏幕上的云儿,笑容特别清澈,特别毫无保留。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趁我现在还没有变心,带我去见你妈吧。”
“切!见我妈早了点儿。我八月份回来,在上海待三个星期。”
“你暑假有三个月,为什么只在上海待三星期?难道你为了躲着我,情愿放弃和父母多团聚团聚?”
“放假了我要先在德国打工。”
“你也需要打工吗?”
“是啊。我妹妹也在德国读大学,我妈妈不工作,我们也不能全靠父亲一个人呀。像我们这样家境平平的,想的都会比较多。”
“你们住着碧云国际社区的别墅,好意思说家境平平吗?”
“别墅是公司租的,又不是我们家的。和那些富二代留学生比,我们当然是家境平平了。”
“现在开始有富二代留学生了啊。”
“这学期认识了一位从浙江来的师妹,天天一身名牌,书包都是GUCCI。这种好人家出来的孩子就从不打工。”
“九十年代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没见过任何一位可以称为富二代的中国留学生。”
“现在留学的富二代就越来越多了。”
看来这十年中国GDP的高速增长,已经大大改善了海外留学生的生活。
“云儿,你打工的话,会不会影响你的学习?”
“平时我不打工的,我只是在寒暑假打工。”
“哦,你周围的中国留学生,是穷人家的孩子多,还是富人家的孩子多?”
“那还是穷人家的孩子多。但有一个明显的趋势,就是富人家的孩子越来越多。”
“你在德国打工,通常都干什么呢?”
“我在展会上打工,比如发发传单,或者在会展中心的餐厅和酒吧当服务员。法兰展会多嘛,在会展中心还挺开心的。一堆学生去那里,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个家庭,大家都平起平坐。厨房里不是你刷碗就是我烧菜,工作之余,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交流。”
“听上去,你对你的打工生活挺享受啊!”
“你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打工吗?”
方自归做了一个鬼脸,“我打工无数。其实我们拿学生签证的,在美国不允许在校外打工,所以我其实是打黑工。你们在德国打工合法吗?”
“合法的,但有限制。一年最多可以打一百二十个整天或两百四十个半天。”
“好吧,你在德国幸福地打工吧。你回国机票订了吗?”
“订了。”
“告诉我哪个航班,我去机场接你。”
华欣也希望余青回家。
春节期间,余青与华欣隔着太平洋在电话里吵了一通,然后对华欣就更冷淡了。只要华欣打电话来,余青就直接把电话交给女儿,如果女儿已经睡了,余青就直接把电话挂断。
余青反正就是这么轴。
光阴荏苒,余青跟华欣又冷战了半年,炎热的夏天来了。好久没喝酒了,这晚余青突然想喝酒,就一个人在家里喝,不知怎么的就喝多了。巧不巧,华欣这时候打了一个越洋电话过来。
这时,余青的女儿已经睡着了,余青就走到小院子里,接通了电话。
“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不好?”华欣问。
“关你屁事。”余青说。
“楞个长时间不和我说话,也不给我个台阶下,你是不是要这个样子?”
“那你要哪个样子?”
“我想晓得你现在啥子态度。”
“关于哪方面?”
“你不是说,一年时间我们做个了断吗?”华欣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小心翼翼,“马上就一年喽,我们两个以后怎么办,你现在想好了没有?”
怪只怪,余青这天喝酒太多,不免酒后吐真言。余青没先问问华欣的态度,就直接亮了自己的底牌,说:“其实吧,我很难和你离婚的。”
虽然隔着一个太平洋,余青依然立即感觉到了华欣声音里的兴奋,“好!嗨,其实……我也不想离婚的。”
财产和女儿,是华欣割舍不下的。
如果两人分手,靠华欣那一份死工资,再让华欣去挣一份和现在一样的财产,对华欣来说很难。而余青在成都时,除了在大学上班,还开着一个瑜伽馆和一个酒吧,赚钱能力比华欣强多了。华欣想来想去,觉得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因为即使再换一面红旗,也不能保证新的红旗,能够以博大的胸怀接纳外面的彩旗,那又何必折腾呢?
电话中,华欣的声音已经兴致勃勃了,“你回来嘛,我到美国去接你们。”
余青说:“不忙。”
“还要咋子?”
“既然你也不想离婚,我要表明一下我的态度。你这个样子,我们两个肯定是两败俱伤,过不好的。你错了,你就勇敢地给我说声sorry,你如果是鼓不起那个勇气,我们两个好不了。”
“骚啥子蕊哟,以后好好过就行了噻,过去的事情就不提喽嘛。”
“不行!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必须对我说sorry!”
怪只怪,余青学体育的,喜欢直来直去,像《哈佛双赢谈判技巧与进阶实务》之类的书从来不看,这天酒精又下去得多,使华欣早早清楚了余青的底牌。
这么多年来,华欣的沾花惹草技巧与进阶实务,一直在提升,犯事了也不向余青道歉,华欣很有经验。刚才余青说“我很难和你离婚的”,华欣心里像吃了一粒定心丸,就更不愿道歉了。
“你硬是,”华欣在电话中底气十足,“还要骚啥子蕊嘛骚蕊。都是一家人,实实在在嘞,不说嘞些虚的。过日子,骚蕊顶锤子用啊?好,不说喽不说喽,明天我就去办签证,办好喽我马上飞过来接你们,把你们请回家,请你们回家!”
“你……”
这一个晚上,华欣胡搅蛮缠一通,就是不向余青说sorry,但是他到美国接余青母女回家的事情,敲定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华欣每天都给余青打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