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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白刃不饶,逐名求利!

    “微臣…微臣……”

    四川巡抚谭纶磕磕绊绊说不下去了。

    当初夺情的时候,圣上和元辅可谓是力排众议,为他争取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但在伪造奏疏案上,四川上下表现的散漫、不在意,和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圣上提携了他,他却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忠心,至少是有负圣望。

    现在,圣上重提了丁忧守制的事,谭纶本该立刻顺着圣言下,回乡终制。

    可偌大的朝廷,他没有什么依靠了,前裕王被逐国,作为试图造反、逼宫的亲王旧党,能有今日地位已是不易,一旦离朝还乡,三年之后,谁还知道谭纶谭子理是何人?

    他还年轻,还不想就此断绝仕途。

    而谭纶,是内阁首辅大臣张居正昔日力荐的,在这时,张居正理应站出来为旧友说两句,但在煌煌圣威下,犹豫不决。

    就席的礼部尚书海瑞也在思考着是否出言替谭纶说两句,谭纶的确有负圣恩,但出任四川巡抚后,剿匪、安民、清吏治、开财源,一省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同样的道理,圣上待谭纶不薄,也待他海瑞不薄,如果圣上铁了心让谭纶离朝,他此刻出言,令圣上为难,那么海瑞也有负圣恩了。

    朝廷不缺好官,四川巡抚,也不止谭纶一人能当,圣恩在上,却不能不还。

    海瑞是坐亦难受,起亦难站。

    内阁阁老、六部九卿大臣们的神情,被朱厚熜尽收眼底,笑道:“坐吧,坐吧。”

    不论谭纶愿与不愿,盛筵结束回到馆驿,为了孝名也好,听懂了暗示也罢,都必须要上一道还乡终制的奏疏。

    对谭纶的奏疏,朱厚熜是会照准的,但三年后,谭纶还是会被起复,委以重任。

    接下来的风雪三年,是对谭纶的磨炼。

    “谢圣上。”

    谭纶谢恩,颓然落座,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精气神。

    既然是冷落,朱厚熜也没有再看他,顺着往下看去,唤道:“吴时来。”

    河南巡抚吴时来从椅凳上弹了起来,道:“臣在。”

    吕芳敬上金杯酒,吴时来将之接过,还没等喝,就听到圣音,道:“你进京后呈上的那六条律法修改想法,朕看了,很好嘛。”

    大明律规定普通百姓之家不允许豢养奴婢。

    这是因为功臣之家可以得到朝廷赏赐的奴婢,而普通百姓应当自行劳作,所以不得豢养奴婢。

    有违犯此律法的人都自称是雇工,起初并未涉及到官员之家,毕竟,官员之家,豢养奴婢,是势所难免的。

    因此,吴时来建议,应该命令三法司酌情商议,无论官宦之家还是普通百姓之家,凡是签订契约并支付工钱、工作有年限的,按照雇工来论处。

    如果工钱微薄、按日计算工资的,则按照普通人来论处。

    如果花钱购买的奴婢年龄在十五岁以下,并且长期恩养,到了十六岁以上并婚配的,则视为子孙来论处。

    如果恩养时间不长,未曾婚配的,普通百姓之家仍按雇佣工人来论处。

    官员之家,则按照奴婢的法律来论处。

    照此律法执行后,就从法理上,断绝了官宦之家、百姓之家私养奴婢的合法性,不论是哪种方式,都将被问罪。

    大明律规定盗窃三次的人应当处以绞刑,以曾经刺字为罪证。

    但赃物的多少,会影响判决的轻重。

    吴时来建议今后凡是遇到盗窃案件,三次犯罪都在赦免之前的,或者都在赦免之后的,都依照律法判处绞刑。

    或者赦免前后所犯的罪行加起来达到三次的,都可以上奏请求皇帝定夺。

    录官应附在矜疑辨问的奏疏内,并与改判流放一并发落。

    这相当于给所有大明朝人划了个线,一生不能触犯三次律法,如超过三次,就可能被处以极刑。

    过去强盗肆意抢劫杀人,按照赃物的多少来拟定死刑,并且立即执行。

    但为防其中有罗织罪名、胡乱抓人抵罪的情况,吴时来进言今后务必要详细审查,如果赃物和证据不明确,难以立即决断的,都拟在秋后处斩。

    大明律规定同谋共同殴打他人,导致重伤或死亡的,动手打人的人判处绞刑,其他同谋者各自承担罪责。

    如果有两三个人共同殴打一个人,各自都造成了重伤,难以确定是谁下的手以及谁是主谋或指使者,如果遇有在大牢中死亡的情况,就以这个死亡的人作为定罪的依据。

    现在有些官员在遇到在家病故,且已过去数年的情况时,就将监牢中下手打人的人从轻发落。

    这是用病死的人去抵偿因殴打而死的命案,实属纵容滥用律法。

    吴时来提议,今后不得一概准许这样抵罪。

    在京城的恶逆和强盗真犯,即使在停刑之年,也会不时处决。

    但凶恶到杀害父亲的地步,即使立即凌迟处死,也仍觉有遗憾。

    而在外地此类罪犯却得以拖延时间,因为案件应当分类上奏,没有单独上奏的先例。

    单独上奏是表示情况紧急,分类上奏则表示情况较缓。

    如果这类案件在外地拖延数年,让罪犯在狱中病死,将如何平息神人共愤。

    吴时来谏议,今后在外地,凡是遇到这类案件,御史单独详细上报到都察院,都察院单独上奏,只要皇帝的批复一到,就立即处决。

    对于已死的罪犯,由府州县戮其尸体。这样,才能使刑罚得到公正的执行。

    上面五条律法的修改,朱厚熜甚至都能照准,而第六条……大明律规定伪造各衙门印信的人应当斩首。

    吴时来则谏言,如果是私自铸造铜铁印信,必须斩首。

    如果仅是篆文印章,但材质并非印信,则不能称之为伪造,要改为描摹印信充军的处罚。

    今后伪造印信的人犯,如果是用木石泥蜡等材料制作的,只按照描摹印信的条例来处罚,如果再犯则拟斩首。

    伪造印信并使用的,如果只使用了一次且赃物不足以判徒刑的,也按照盗窃罪来论处。

    如果再犯则按照条例,三犯则按照法律来论处。

    看上去,这不过是宽松了些律法。

    但伪造奏疏案中,冒充刑部尚书潘恩名义的印信,就是木石所刻。

    换句话说,吴时来要将伪造奏疏案给予法理支持,要免去伪造奏疏者的罪行。

    不知道这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吴时来上疏的第六条要修改的律法,就正好与伪造奏疏案有关。

    “谢圣……”

    吴时来谢恩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圣音继续,道:“但朕认为,那第六条不必修改,伪造印信,不论以什么材料制成,都该一律斩首,这是祖宗律法。”

    朱厚熜望向了就席的刑部尚书潘恩、都察院左都御史颜鲸和大理寺卿黄清,三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道:“臣等也以为,祖宗律法不可改!”

    吴时来,“……”

    那六条律法,全是祖宗律法,怎么五条都能改,唯独第六条不能改?

    祖宗律法,很灵活啊!

    形势比人强,吴时来只能默然端着酒杯站在那里。

    朱厚熜示意三法司堂官落座,又望向了吴时来,问道:“朕听说,你府上招揽了不少文人墨客,还办了个书院,文气纵横啊,花了不少银子吧?”

    不得不说,严党、清流的影响至今尚在,吴时来也是徐阶的门生之一。

    聂豹死后,徐阶失踪,在京的东林书院学子群龙无首,纷纷选择还乡。

    但走到河南境内,吴时来将之纷纷留了下来,予以了不错的安置。

    那些东林书院学子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为吴时来办了个“吴公书院”,整日为吴时来鼓吹扬名。

    “回圣上,门客、书院耗费了三万两银子。”

    “银子从哪来的?”

    “回圣上,是借来的。”

    朱厚熜从御座上站起,一手扶着,问道:“跟谁借的?”

    “开封城万通钱庄的一个姓孙的老板。”吴时来答道。

    朱厚熜盯着他,似是疑惑道:“那你这不吃不喝,这笔债也要还二十年啊。”

    “回圣上,臣的亲戚中,有几个薄有资产,他们早已表示要替臣还债。”

    “是吗?”

    朱厚熜笑了笑,道:“看来你办法不少,亲戚关系也不错,几万两银子说拿就拿,一点也不吝啬。”

    吴时来不知不觉间出了不少汗水,喉咙难免干渴,道:“微臣……”

    古往今来,银子哪有白给的,拿了别人的钱,是要给人办事的。

    吴时来不贪不占,但“顺水人情”可没少做啊。

    先有人,再有岗,这可是几千年来朝廷命官的传统艺能。

    朱厚熜摆摆手,笑容不减道:“喝吧,喝吧。”

    美酒下肚,吴时来谢恩落座。

    “张翀!”

    “臣在。”江西巡抚张翀站了起来。

    吕芳顺着敬上金杯酒,张翀接过没有急着喝,知道圣上还有话要说。

    “听说在江西上饶的鹅湖书院里,举办了我大明朝的‘一会一晤’,怎么样,谈论出、商讨出什么了吗?”朱厚熜眼神落在张翀身上。

    鹅湖书院始建于南宋淳佑年间,宋理宗赐名“文宗书院”,后毁于战火。

    在本朝景泰年间在原址上重建,更名为“鹅湖书院”。

    鹅湖书院因其“一会一晤”,被称为“千古一辩”之文化圣地。

    “一会”为南宋淳熙二年,南宋理学家朱熹与心学之魁陆九渊、陆九龄应浙东学派代表人物吕祖谦的邀请相聚鹅湖书院,进行的“鹅湖之会”。

    “一晤”为淳熙十五年,辛弃疾、陈亮在此“长歌相答,极论世事”,纵谈十日,共商抗金复国大计,是为“鹅湖之晤”。

    随着朝廷对儒学、理学、心学的打击,那群读书人在江南的大本营逐渐出现了动摇,继续寻找新的驻地,就走到了江西那里。

    鹅湖书院因名声显著,被江南士子们誉为文化圣地,在江西巡抚张翀的支持下,文人们在书院里纵情高歌,饮酒作对,抨击时政,好不快活。

    当然,文人雅士的诗章中,也少不了对“开明巡抚”张翀的颂声。

    值得一提的是,张翀也是徐阶的门生,与同门吴时来最是交好。

    “回圣上,古来先贤无数,但中华上下五千年,不过两位圣人,上古孔夫子外,就惟我大明朝的阳明先生,一朝能有一圣人,已是我大明朝之福,鹅湖之会,仅在圣人学问上聊以延伸,虽有新意,但无新学。”

    张翀顿感压力,斟词酌句道:“而鹅湖之晤上,诸生继续探求国策、新政利弊,志在为我大明朝,为圣上拾遗补漏,然圣智似海,非凡夫俗子所能及也,自然商讨不出什么。”

    会说话。

    把抨击时政说成了寻求进步的方式。

    朱厚熜笑着点点头,没有在这上面计较,道:“朕听说这“一会一晤”,皆由你负责一干花费,你也去借了银子?”

    文人,最是薄凉。

    想听这些人的歌颂,不拿出点实际是不成的,“一会一晤”,千名士人整整在鹅湖书院中一月之久,所有吃喝玩乐,都是张翀这个巡抚出的。

    “回圣上,托祖上福荫,臣的家道还算殷实,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犯不着去借。”张翀答道。

    朱厚熜望着他,道:“这倒是奇了,有钱的人都不说有钱,特别是当官的,最怕人家说自己有钱了,你倒好,自己夸口。”

    “这个道理,臣还是明白的,只不过是圣上亲自垂询,臣不得不如实相告,否则,就是欺君了。”张翀后背冷汗直冒,衣衫湿了贴在了背上。

    张翀是“柳州八贤”之一,素重养望,而养了望干什么呢?

    去给人家题字,写字,然后收取“润笔费”,张翀父祖几辈人都这样干,张家的家道就是这样来的。

    “一会一晤”是盛会,形形色色的文人都在,一些商感敏锐的商人哪能不参与其中,求人题匾,求人扬名。

    而张翀这个唯一的主办方,是谁也绕不过去的,“一会一晤”下来,张翀题写了上千副匾额、诗词、文章去。

    花出去的钱,早早地连本带利收了回来,如此头脑,不该当官,该去经商。

    “袁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