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琼州与绥阳县虽有些距离,却也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双方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詹夫子收拾好心情便对穆浅染道:
“映华就此留步罢。”
自从穆浅染收下了自己赠予的字后,便是在众人面前,詹夫子也没有再换“唯白”这两个字,也是因为他的高调,复国小组所有成员也都知晓了穆先生改字的事情。
故而,此番听到这两个字,没有人觉得疑惑。
“一切小心。”穆浅染朝其拱手,真心实意道,“吾与子修静候您的佳音。”
此“佳音”,一是她的两个笔友,二是詹夫子承诺会带回来的新书。
詹夫子拍拍她的肩膀,便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詹府的两个小少爷也跟着上去,车帘被缓缓放下。
待老先生坐稳,车夫才轻轻一抽马屁,马车缓缓动了起来,看着平稳极了。
见此,被钟叔抱着的穆子修方才满意地点点头,眼看马车渐行渐远,小家伙摸摸自己腰间的荷包,忽地气沉丹田,大声地喊道:
“夫子~你要快些回来吖~子修会想你的~”
下一秒,已然远去的马车帘子被掀了起来,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先生自车窗里探首,眼里满是不舍,却还是伸着满是皱纹的手朝他们挥了挥,示意他们回去。
简单的动作,却让送行的几人皆从中感受到了浅浅的怅然若失,而后……一道焦急地小奶音响起:
“夫子!头!头!不要伸出来!会断唔唔唔——”
穆浅染眼疾手快地伸出修长的大手,让小家伙的虎狼之词戛然而止。
不远处,上一秒还一脸感伤的小老头神情一僵,继而“唰”的一下就将车帘放下,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听了自家小弟子的嘱咐。
“……”
嗯,应该是信了的吧,小老头看着就不像是会和关门弟子生气的样子。
穆浅染如是想着,便招呼少年们调头,浩浩荡荡往县学去了。
路上,自诩是贴心小棉袄的穆子修还在满脸担忧地问:“爹爹,你说夫子真的听清崽崽的提醒了么?”
众人:……
“听到了。”穆浅染斩钉截铁道。
废话,要是没听到,马车怎么会忽然加快行驶速度?
“那就好,那就好……”小家伙拍拍自己的小胸脯,一脸后怕地埋怨,“哎~夫子也真是的,居然连‘坐马车不能从窗户伸头’都不知道,还好有崽崽提醒。”
穆浅染面无表情:……我替詹夫子谢谢你嘞。
陈君等人听得恍恍惚惚,心里的吐槽声险些要控制不住。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那么大声在马车后面喊“别伸头,会断”阿喂!
当然,众人也只能在心中大声腹诽,丝毫不敢出声,甚至开始贴心地他找理由:
没办法,谁让自家小少爷小师弟记性好呢?先生那么久以前说的话,现在都还记的清清楚楚。
……
北城门距离学堂虽然有些距离,但对于每日晨昏都要锻炼的少年们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看了看时间,距离第一节课还有些时间,穆浅染便让他们跑着过去,便是穆子修,都被撵着在队伍后面“蹬蹬噔”跑了一小段,实在跑不动了,才被穆浅染允许上马车。
好好一个精神小团子,不过一会儿便萎靡不振。
如此这般,等到了县学的侧门时,门口守卫看到的便是精神抖擞的十六名少年和……抱着呼呼大睡奶团子的青衫先生。
嗯,都是熟人,虽然看着像是来找事,但守卫们还是放行了。
……
今日穆浅染负责甲班早课督导,时间有些紧,显然不能等人睡醒,只能先抱着因为早起又吭哧吭哧溜达了五十米而呼呼大睡的小家伙去了自己的房舍。
“若是我回来前便醒了,就先让你们小少爷吃点糕点,再带着去文渊阁把今天的课业写了。”
将自己的枕头往睡得有些不安稳的小家伙怀里一塞,穆浅染便起身准备离开。
“是。”
飞星和纤云二人连忙应道。
结果一起身,便看见自家那已经走到门口的先生,不知为何竟是又返身回来。
“罢了,未免这小霸王醒来掀翻天,还是给他留封信吧。”
说着,穆浅染便行至书桌前,准备给小家伙写封信,飞星连忙上前研墨。
……
“等子修醒了,把信给他看便可。”
片刻后,向来以铁石心肠自诩的穆浅染洋洋洒洒写了几十字留言。
没办法,谁让先前詹府的事给小家伙留下了心理阴影,她也担心一不留神就把这小家伙已经好得差不多的应激反应整复发。
只是如今毕竟不是在村塾,她必然不能抱着孩子去监督学生的早课。
“是。”
飞星没有将眼睛往书信上的文字扫一眼,只是再次应声。
……
时间缓缓流逝,穆子修在屋内又睡了一刻钟后,方才悠悠转醒。
倒不是小家伙身子虚,主要是昨晚得知夫子今晨便要离开,他破天荒地在詹夫子的小院里待了许久,睡得晚就算了,今早还早早就便起身去送夫子。
这样的情况下,又跟在陈君等人后面吭哧吭哧跑了好一会儿,自然便累得不行。
“诶~”小家伙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很累,但……没办法,谁让咱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呢?
这么想着,小家伙不免又下意识去摸摸自己藏在枕头底下的小荷包。
接着,便轻轻笑出了声来,原本还有些惺忪的睡眼瞬间便有了神采。
嗯,这次要藏好一丢丢,不能再被爹爹骗了。
思及至此,小家伙又下意识去寻自家爹爹,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就瞬间愣了。
这是哪里?
看着有些陌生的环境,穆子修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少爷醒了?”确定自家小主子是真的醒了的纤云推门进屋,轻声询问道,“可是饿了?先生走前特意让人给您备了糕点,小少爷可要用些?”
穆子修眨眨眼,晕乎乎的小脑瓜开始逐渐清醒。
走了?
爹爹走了?
从纤云一大段话语中只提取到这两个字的小家伙瞬间睁大了眼睛,当即便一骨碌自榻上坐起,脸上一片惊慌,眼眶也开始红了起来。
“爹爹又、又不见了?”
显然,穆子修想起了上次自己一觉醒来没看见爹爹的情形。
好在,这次与先前并不同,得了穆浅染嘱咐的纤云第一时间将一封信递了过去:“这是先生给您的。”
心中更是不禁感慨,不愧是先生,连小主子醒来后反应都事先预料到。
果然,听到这话的奶团子,仅一秒,就将眼底的泪意收了起来,麻利儿地就拆开信。
待看到上面那只有自己和爹爹知道规则的密信后,立马便笑成了一朵向阳花。
嘻嘻,真的是爹爹写的,这可是爹爹和自己的暗号信呢。
目睹自家小主子收放自如的神技的纤云:……
信的内容很少,穆子修按着口诀,组成了几句完整的话:
【爹爹去搬砖了,崽崽要是饿了就吃点东西再写课业,爹爹争取在子修写完课业前就回来。】
“纤云姐姐,我还不饿,我要先写课业~”
小家伙一面说一面撅着小屁股从被窝里蛄蛹出来,精神抖擞地下了地。
“好,您慢些。”
纤云脸上带着笑,蹲下身给自家小少爷穿鞋子。
此时,那边的飞星已经给小少爷布置好文房四宝,还沏好了一杯穆子修爱喝的蜂蜜水。
“不能慢,不能慢~”
穿好鞋的小家伙一脸坚定,爹爹说了,等他写完课业就差不多能回来啦!
……
外舍学堂区。
与往日不同,今天的穆浅染拿着戒尺,给了甲班众学子一个别开生面的早课抽查。
哦不对,是除了周颉三人外的别开生面。
“半个月了,竟是还不能在三息间反应过来上下文是何,汝真是县学二十五名?”
“……弟子惭愧。”
被考倒的学子满脸羞愧,显然,都都被考了个措手不及,其余的学子更加惴惴不安,生怕下一个被抽到的就是自己了。
无他,穆先生的考法太过刁钻,他们实是闻所未闻。
幸好,这把刀并没有悬在他们头上太久,自家先生也非常有善心地没有折磨他们太久,仅半刻钟的时间,除了周颉三人,班里的学子就——全被考倒了!
众学子:好好好,悬着的心终究是死了。
看着一众少年垂头丧气的模样,穆浅染开始实施下一个环节——拉踩。
直接就将矛头对准了还没被考到的周颉三人:
“周颉。”
“弟子在。”
众人皆将期待和担忧的目光投向起身的周颉。
这一刻,希望他能给几人撑腰的期盼瞬间达到了顶端。
“‘为政者,如何让从属正也?”
这个问题一出来,众人便是一愣,而后开始疯狂搜索起自己学过的知识。
结果下一秒,被熟悉恐惧支配的周颉便脱口而出:“《论语·颜渊篇》有云: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其意——为政者若是带头品行端正,下属自然不敢不端正,故而……”
显然,这样的难度对周颉来说,并没有多少难度,不仅能在一息间破题,还能洋洋洒洒地做了篇小策论。
众学子:?!!
“坐。”穆浅染轻点头,“周渊。”
“弟子在。”
少年们再次扭头看去。
“与人交友时,要如何抉择?”
甲班学子们眼睛一亮,这个简单,与交友有关的……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故,交友并非多多益善,而是贵在益。”
村塾十五人中背书最多的周渊一面回答,一面忍不住在心里疑惑,奇怪,先生今日怎的对他们如此友善,难度这样低得题也拿出来考他们?
在这,他们去年就已经背完了,先生也清楚,为何要……
“过。”穆浅染又点了自己的一名学生,“周固,此句何解?你可有更好的解法?”
被点到名的周固连忙起身,不假思索便道:
“此意为:同政治的人交朋友,同信实的人交朋友,同见多识广的人交友,便是有益的;可若是同阿谀奉承的人交友,同口腹蜜剑的人交友,同夸夸其谈的人交友,便有害了。
但学生认为,人不能一杆子打翻,当今世道,多是穷苦之人,有许多人是为了生计而不得不阿谀奉承、夸夸其谈,所以……”
在周固回答的期间,甲班已然陷入一片安静,隔壁班的朗朗读书声更是快将他们淹没了。
但众人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那么静静听着班里向来是最受先生们喜爱的三人回答。
同时也第一次清楚了自己和他们的差别。
“坐。”直到周固回答完,穆浅染才让他坐下。
……
直到周固坐下,加班的学子们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看着周颉三人的目光越发惊讶,而最让他们感到惊讶的,却是……
“告诉你们的同窗,方才的考察内容,你们什么时候学完的?”穆浅染将戒尺往讲台上一放。
“去年。”周颉做代表回答道。
这样的回答显然没有什么稀奇,毕竟他们中许多人也是在去年才学完了论语。
而此书,难的不是背诵,而是理解,亦是如何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反应过来考察范围并进行破题。
今日,穆先生便是以此将他们全部考倒下。
可说实话,甲班的少年们并不是十分服气,他们甚至觉得穆先生今日的行为有些在针对他们。
可……为什么要针对?
过去的半个月,穆先生可以说是得到了县学大部分学生的喜欢。
他的课风趣幽默,便是讲解的内容时,也能够深入浅出,不仅是引经据典还是贴合实际的例子,都让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
不仅是他们,据说,内舍和上舍那边已经在想办法请县令大人给他们多加两节穆先生的课,特别是再过不久要参加府试的学子。
就在县里颇有盛名的绥阳十一才都对穆先生十分信服,对穆先生的态度甚至能赶得上对县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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