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外迈了几步,浑身的水珠子,顺着光溜溜的前胸、后背、大腿向下淌着。大腿上有块伤疤不沾滴水,亮光光地很显眼。这伤疤象磁铁吸铁砂似地吸住了高磊的视线,唤起了高磊的已经淡薄的一段记忆。
那是在一段血雨腥风的日子里,随着蒋匪军向赤色革命军根据地的大举进攻,大块大块的解放区被敌人占领了,还乡团杀回来了,对贫雇农怀着刻骨仇恨的地主、富农,实行了惨绝人寰的阶级报复。
吊打、剜心、割耳、活埋,种种残酷手段都用来残害被他们抓到的村干部和贫雇农。有的整家整家的被活活折磨死,有的一个坑埋下半个村的人。
刹那间,春光明媚、阳光灿烂的解放区变成了人间地狱。为了消灭万恶的还乡团,尤林奉命钻到敌人窝里进行一次侦察。
他化装成走乡串户的卖货郎,挑了一担针头线脑,手里摇着叮盯咚咚的货郎鼓,走进一个大村子。来回转了几条街,查看了还乡团驻的大院、哨位、院墙的高度、接近的路线,正准备出村,忽然看到一个端着破碗、拎着讨饭棍子的小乞丐。
这个孩子细胳膊细腿,鼓着眼眶子,脸上蒙着铜钱厚的尘士,只有那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象火苗似的放射着光芒。一看那个情景,尤林就猜测孩子的父母怕是遇害了,要不他怎么会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沿街乞讨呢?这里面多半是有问题。
“上!上!”突然间,从重新涂上闪闪油漆的两扇大门里跳出一个头戴缎帽盔、身着长袍的财主羔子,他身后跟着一只驴驹子那样大的牧羊犬。
“上!咬这个穷崽子!”财主羔子挥动着胖得流油的手。
小乞丐瞪起仇恨的眼睛,看着凶恶的大狗。
尤林紧握着手里的货郎鼓,他听说过,本村的大地主、还乡团头子带回来一只能掐死狼的牧羊犬,他用这条恶狗,已经咬死十几个人了。
这样一条大狗,不要说孩子,就是大人也很难招架。但尤林不能轻易掏家伙,只是又着急又耽心。
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狗把两只小熊掌似的前爪往地上一按,李撒起脊梁杆上的长毛,业着锋利的牙齿,“唔”的一声吼叫,带股风扑了上去。
面对恶狗,讨饭的孩子表现出惊人的胆气。他像个小拳击师似的,两脚丁字步一站,等狗扑到两步远时,握紧打狗棍朝前一捅,那恶狗四肢腾空,瞧准棍子头就“卡”地一口。
小家伙把棍子猛一拉,只听恶狗“嗷”地一声惨叫,满嘴喷出鲜血,夹着尾巴转身逃跑了。
“你,你……想找死!”财主羔子挽起袖子拉出了教师答的架子。
“狗杂种,你敢过来!”
“好小子,在这等着!”财主羔子一扭身,球似地滚进大门去了。
高磊急忙跑过去,拉住孩子的手,一阵风似的跑出村庄。
找一个僻静地方,问道:“小老弟,你叫什么?
“拴子!”
“哪个疃子的?”
“那个瞳也不是。”
“嗯?什么情况?”
“没家了。
“家呢?
“被这家地主烧了。”
“亲人呢?”
“被这家地主杀了。”
尤林的心头猛地颤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俺爹是被活埋的,敌人一边往坑里填士,一边叫我们全家人在旁边看。俺哥是绑在柱子上用乱棒打死的,他一声都没叫,俺娘是被用小刀錠的,先割下耳朵后割鼻子。俺嫂给糟踢得快断气了,背上拴上砖头丢到大沙河里;他们偏偏不把我杀掉,还说:‘把小王八崽子留下,不用浪费一根绳、一个枪子,叫他活活饿死。’”
小家伙望着地主大瓦房的尖顶,眼里没有一滴泪,大概是流干了。
他低声地、平静地诉说着悲惨的遭遇,手里轻轻地抚摸着那根刚刚制服了恶狗的棍子。尤林这才看清,棍子头横钉枣核钉,问道:“你怎么想到钉这个?”
小家伙把满是窟窿的裤管捋起来,露出狗咬的累累伤疤,说道:“看,这就是它咬的。俺要给亲人报仇,就得先制服这条狗。然后弄把大斧子,半夜三更摸进去宰了他们。”
尤林叹了口气:“小老弟,穷人身上谁没有几块疤瘌?有的是用钢丝鞭子抽的,有的是用闷棍打的,有的是用杠子压的,有的是用烙铁烙的……这仇能一个一个的报吗?要报仇,跟我走吧!”
尤林把大襟一撩,露出插在里面的匣子枪,说明自己的身份。
小家伙高兴地跳了起来,看看左右没人,说:“大哥,我跟你走!”
从此,侦察连增加了个没有三八枪高的小兵。
叫他下班还嫌太嫩,就留在连部当通信员吧。但有的同志说孩子太小,该送到八路小学去读刀、口、尺、马、牛、羊,但尤林决心叫他在部队里锻炼成长,还取了个大名,陈得水,如鱼得水的意思。
小陈蹦蹦鞑地蛮喜欢通信员这个行当,可自打“两忆三查”诉了家庭苦之后,总吵着要下班,直接杀敌人。
尤林说:“下班要爬石大板,要搞擒拿格斗,你那蛤蟆四两力,能行吗?”
“力气小,我就练啊!”
果然,他还真练了一身疙疸肉,学会了各种本事,成了一名机智勇敢优秀的侦察兵。
陈得水就是这样一个苦大仇深,为了消灭敌人舍得一身剐的战士。
你看现在他脸上那个恨劲,练水那个狠劲,能叫尤林不心痛吗?
尤林说:“回去吃饭。”
“不,我不吃了。”
“怎么不吃?”
“我吃不下去!我要练,练出水上本事,和敌人干,把被抢走的渔民救回来。”
“要练兵,也要吃饭啊!”
“科长!”陈得水执拗地站在水里,手里攥着拴在胸间的棕绳。
“全连同志,谁都没吃饭啊。谁吃得下去呢!”
“唔?”
“科长你看······”陈得水松开了棕绳,指着洪厝村屋顶的烟囱。
“哪有一家冒烟的?”
四五百户的大渔村,四五百个长短不齐的烟囱,静静地站在苍茫的薄暮里,指着高远的清冷的天空。在这个时候,倘在平常,每根烟囱都会往外窜着火苗子,冒出一绺一绺炊烟的。
那烟袅袅升起,在空中连成一片片、一层层乳白色的云,长久地飘荡着。可现在蒋匪强盗劫后的痛苦在折磨每一家人,没有一家起火,没有一家想到要吃东西,人们的心被亲人带走了。
看着那些冷落的烟囱,尤林的心收紧了。
“科长,你再看看海滩上。”
海滩上有几个小孩子,有的穿着单衣,有的光着身子,迎着海风,提着小篮子,瑟缩着身子,在水边和浅水里捡海菜。
父兄被抓走了,他们挑起了生活担子。
敌人留下的灾难,使他们不能象老解放区的孩子那样,在明朗的天空下上学、玩耍。”
“科长,你再到老乡家里看看。”
陈得水说着,解下拴在胸围的棕绳,跑上岸来,身上的水都顾不上擦就穿上衣服,拉着尤林的手,向村里走去。
在村子与海滩之间的沙石地上,十几家原来生活在连家船上的人,现在无处可住,都挤在刚搭起来的四面灌风的草寮里。
妇女、孩子全挤在里边,除了身上的单衣,什么也没有。
她们两眼呆滞地望着潮起潮落的大海,准备度过漫长的夜。
在一间士打墙屋子里,一位眼睛哭肿了的孤老太太对尤林说:“我还能见到我的阿龙吗?一根独苗苗,还叫他们抓走了······”
一群光着身子围着妈妈要吃喝的孩子,望着妈妈那无可奈何的表情,对尤林说:“叔叔,我要找阿爸,我要·…”
尤林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一家又一家的门口,几乎是每一家里都有哭声。
路口,唐鸿烈撅着腚,把号伸到一个木桶里拔音,他那不是在练号,是在发泄燃烧在胸中的怒火。
“老唐!”尤林喊道。
“有!”
唐鸿烈直起腰来。
“叫战士们都吃饭。”
“谁吃得下?”
“你带个头儿。”
“带头吃饭?”
“你瞪啥眼?人是铁,饭是钢,要叫战士和群众吃得饱饱的,把仇恨化成力量。”
“中,我把大家召集起来,吃!”
“就要开展敌前大练兵了,个个蒙着一脸云彩还行?要把情绪扭过来,叫洪厝村一片嗷嗷叫。”
“敌前大练兵,什么时候?”
“明天就开誓师大会。咱们要抓紧时间做战士、群众的工作。”
“中,我马上就给大伙做工作。”
“啊,还有,有好多户断炊了!把你们排的米袋子集中起来,给断炊户送去。”
“是的!”唐鸿烈思想通了。
尤林又往前走去,快走到村头的一户人家时。
突然,从海边传来了尖厉的惊叫,那声音立即震动了笼罩一片哀愁的渔村:“阿妈······阿妈······”
那是凄厉的童子音含着要被狼叨走的那种恐怖,叫人一听就知道情况紧急。
尤林急忙绕过房头,迎着呼声大步流星地跑去。
转过一个墙垛子,尤林大吃一惊。
海边上的浅水里,一条一丈多长、脸盆粗细、锯齿獠牙的虎鲨,在追逐着一个小女孩。它巨蟒似的摆着长尾,把水劈开一道水沟向前穿来。
小女孩手提捡海菜的竹篮,边喊边跑,脚下溅起白花花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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