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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停住时,车上下来两个人。

    个十来岁,个子较高,身材较瘦,浓眉深目,穿蓝柳条纹白纺纱便装衫裤,是个商家打扮。

    个较粗壮,也是十来岁,穿工装,是个司机。

    人向店家问:“掌柜的,有饭卖么?”

    开店的答道:“有啊,位想吃点啥?”

    人说:“好,捡着现成的给我们上点,我们就在这吃了再走。”说完,扭头又问道,“路上过大兵,凡是卖吃的摊档都给扫了,怎你这里没给你搅和?”

    店家说:“我把东西收在屋后,他们又没有停车,这才没事的。听说这些兵是军情火急,要去北方打赤色革命组织军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人答:“敢情是吧。”

    说着,店家切了碟卤煮肉、盘炒咸菜,盛出两碗饭,人就在店中甩开腮帮子,颠起后槽牙,顿猛造。

    小孩来到店门前,见两人在店中吃饭。他又看那汽车,那是当时的种客货混合车,车箱顶上还有个搁行李包的装置。

    现在,车箱的门窗都关闭着,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货物。

    因为没载客,所以车顶也没有行李包。车子停在棵大榕树下。

    小孩看过汽车,他便爬上榕树,去个树桠权上骑着坐下,歪斜着身子,吊晃着两只赤脚,就像是在那上面闲憩耍乐。

    他骑着的那地方,正当汽车的顶上,他腿伸,就差不多可以落到车顶上了。

    店中的两个人没见到有这个小孩,他们吃完了饭,同出来,开了车门,坐进驾驶室里,开了汽车便走。

    走了大段路了,忽听车顶蓬蓬作响,有敲击的声音。

    司机刹住车,人出来看,见车顶的行李架上,坐着个小孩子,大声呱呱地叫嚷:“你们开车不带眼睛的,过树下时也不小心,差点让树枝把我扫跌下去了!”

    人见这小孩气势汹汹地训他们,反而微微笑。

    商家打扮的那人说:“噢!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上面还有个搭客。你怎样上了那里去?”

    小孩说:“我落下来的。在你们刚才停车那地方,我从树上落下来。”

    商家打扮的说:“好!那就请你下来同我们在起坐吧!”

    小孩说:“不,我不下去,我就坐在这里。”

    司机说:“你下来!同我们起坐。”

    小孩说:“不,你们要打我的。”

    人齐说:“不打你。”

    小孩说:“打的。”

    人又说:“不打。”

    小孩说,“我没钱买车票。”

    人说:“不要你的钱,不用买票,你只要告诉我们你要到哪里去?”

    小孩答:“海湾。”

    人说:“好的,我们的车也到海湾市,同你起去。”

    小孩迟疑了阵,才仍有戒心地下来,任由人让了他进车座里去。

    路上,人问小孩什么名字,小孩回答道:“小丁当。”

    司机听了,哈哈地笑了说:“小丁当,好呀!是个小铃铛儿,多响啊。”

    小孩生气说:“笑什么?人家是个正经的名字,你却笑!我姓肖名丁当,不是小丁当,懂吗?”

    商家打扮的说:“哈哈······对!对对!不要笑。”

    小孩孩蛮有性格的。

    “为什么起这个名呢?”

    “我哪儿知道?爸妈自小这样叫的。”

    “你爸做什么的?”

    “跑船的,死了在外洋。”当地把做海员这职业叫做跑船。

    “你妈呢?”

    “做爆竹的!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同我起逃难,被鬼子兵乱枪杀死了。”

    “额,这样啊·······”

    人肃然,沉默了阵,然后再问道:“那你怎样生活呢?”

    “打流呗。我走过广东,走过广西。”

    “叫化子么?”

    “不,只要有活,我什么都干,没得干时才去讨饭吃。前些日子我还在间酱园铺子推小石磨,老板白天把我放在铺门口推磨,让街上人来看这是正牌的小磨麻油,晚上还要做数不清的活,做到半夜更,累得我要死,还个子儿工钱也不给。我不干了,要回海湾去。”

    “回去有亲戚么?”

    “没有。”

    “那你又怎样生活呢?”

    小孩忽然不高兴了,说道:“哎我说,你们······你们俩老问我这些做什么?我会自己生活的。”

    他俨然象个大人那样板起副脸孔来,人就没有再问他了。看到他还饿着肚子,人想停下车来买东西给他吃,却因为过兵,路上卖吃食的摊档都散了,只好不停地往前走。

    这地区在南海之滨,过去曾经被日本鬼子侵占过。赤色革命军组织成员领导当地人民组织抗日游击队,进行过几年的抗日游击战争。直到日本帝国主义战败投降以后,晴天白日组织又从后方调来大批军队,进攻抗日游击队,游击队兵力处于劣势,被迫化整为0,分散掩蔽活动,或转移去别的地方活动。

    现在,已是年的初夏,日本投降之后大半年,青天白日组织认为华南的人民武装力量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

    蒋委员长已经决定发动全面内战,因此他把他在华南的兵力更大量地北调,刚才这公路上过的兵,就是赶到海湾去上船北运的。

    后面跟着而来的汽车,越往前走,所见公路两旁建筑物上,山石上,刷写着的各种标语就越来越多;有日本侵略军刷写的“中日亲善,共同防共”之类,有青天白日组织刷写的“戡乱建国”之类,也有原抗日游击队刷写的“抗日救国”之类,还有“反对内战,争取和平民主”等等,全都是人民武装新刷写的。

    汽车上的两个人,见到这样的标语,往往互相说:“看!口号还不少呢。”

    他们似是留心这事物的。他们没再同那小孩多讲话。

    汽车渐渐接近海湾,开到处,路旁有个佛塔,小孩忽叫停车,问他为什么,他说是尿急得很,要撒尿。

    车停了,他下了车,却对车上两人说:“我认得这地方,我自己会走了,不坐你们的车了。”

    问他为什么不坐,他说:“你们好心,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好心,懂吗?”

    再问他,他又说:“我看你们像是有钱的大老板,可又不像是个老板,我不明白你们带我去做什么,我不知你们是什么人,我不跟你们去。懂吗?”末了又说了句:“谢谢!”说完便溜烟地钻进路旁的葵林去了。

    车上人互相看看,微笑说:“有意思!”便继续驱车,进城而去。

    暂时,我们还只识得小丁当这个名字,偏偏他又不高兴人家叫他小丁当,只许叫他肖丁当,说这才是正姓正名,煞有介事。

    其实,他确是小嘛!有什么叫不得的呢?他这个人,就是不肯认小,生怕人家不当他是个大人,所以讲起话来,动不动就学个大人样,问人:“懂吗?懂吗?”简直就像他往常对着比他还小的那些流浪儿们讲话似的。

    这也难怪他,也许他在流浪生活中,正是要硬充着个大人样,这才撑着过了来,成了习惯的吧?

    现在,他溜烟地钻进了葵林,又从另边钻了出去,跑到野地里找野果子吃,又跑到已经收过的番薯地里,捡漏剩下的薯尾儿。

    这样,他就把刚才载了他程的那汽车上两人忘了。

    他不把那当作回事,并不去记它。

    小丁当下车的地方,离城还有十里,那里有间和尚庙,有座塔,他过去跟妈妈到那地方拜过神,知道从那里顺着公路走,便可以回到海湾市。

    自从日本鬼子来了以后,他同妈妈逃难,妈妈被杀,他流浪在外,至今年了。出去时十岁,回来时十岁,虽然只是十虚岁,他却自以为已经长大了。

    他自以为已经懂事,他跟走江湖要把戏的当过小伙计,在理发店扫地倒痰盂,同流浪儿们起拾破烂,以及他讲过的在酱园铺推石磨等等。

    所以,他得到条经验:世界上有不少假作好心的骗子,大老板们都是骗子,要小心提防。

    他不跟那汽车进城,就是因此之故。

    他下了车,反而觉得自己这才自由,不像是在车上那样不自在。他在野地里胡乱地找了点可以啃得进嘴的东西吃过,肚子稍为不那么饿了,他才又顺着公路向前行。

    他只是悠悠晃晃地行,不急于赶路。

    他忽然想起:我回城去怎样过活?这是刚才汽车上的人问他,他不高兴地拿言语顶过回去的,现在却自己又想了起来。

    “我怎样生活?”他自己问自己。又自己骂了自己:“见鬼!是个脓包!像是个小娘们似的!想它干什么?”骂过了自己,这才觉得轻松了些,不去想那讨厌的问题了。他索性不再走,就去路边棵大榕树下,铺开他那破草席,躺下去,想唱几句歌儿,又没什么好唱的,也就不唱了。不如睡觉!不久,他就睡着了。

    他实在是饿,也感觉到累。

    小丁当是疲乏了,他睡到第天天亮,才爬起来,卷扎起他那破草席,挽在手中,却仍然梦梦松松,有心无神,漫不在意地挪着脚步,蹉跎着向城市走去。

    这回,他却越走越累,越走越饿,尤其是那肚子,走不了多少步路,它就咕噜咕噜地叫,要它不叫,它偏偏要叫。

    叫了会才停,停了会又叫,犹如只苍蝇叮在脸上,拍它不着,飞去了兜个圈子,又飞回来,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无法可治。

    小丁当心烦,就又在心里自己骂自已。心里烦,脚步就反而挪得快了些,他急于找些什么可吃的,虽然他不知将会怎样才找得到它,也不知将是怎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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