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书的话让姜晓穗震惊之余又摸不着头脑,她想不明白对方出去这一小会儿的功夫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转眼间变换了态度和说辞——做不出来,明显是借口。
“支书,你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说。”她和周瑞华对视一眼后,对支书说道。
支书沉着脸,仿佛刚刚经历过什么打击似的,恹恹道:“姜干事、周书记,东山大队地处偏远,一向不得组织重视,这点打我当上支书以来就知道了。前些年大队日子苦,为了让队里少饿死几个人,我和大队长想破了法子,最后才开了一个水泥作坊出来。”
他诉苦的时间很短,看来不像面上那样稳得住。
“为了保证按时按量完成上级交代的劳动生产任务,我们在作坊上不敢花太多时间,大队的劳动力仍旧集中在田地里。”
姜晓穗笑盈盈地接话:“这很符合政策,你们做得没错。”
支书噎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正因如此,公社这次要这么多水泥,东山大队怕是抽不出人来,否则要耽误地里的活了。”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姜晓穗问。
在支书的设想中,公社领导听见自己的话后应该愤怒、失望或者鼓励、安慰,可姜晓穗为什么这么平静?这种平静让他进门时的底气一下漏了大半,连坐在自家的凳子上,都觉得像被刺扎得慌。
不过想到儿子儿媳妇的提议,他咬咬牙,硬着头皮说:“我想跟公社申请一辆拖拉机,每逢春耕秋收,东山大队因为要走水路的缘故,公社都不派拖拉机过来,光靠我们自己,真把大家伙累得够呛。”
姜晓穗沉默下来,按她自己来说,支书的要求并不过分。但公社能不能配拖拉机,还得看邓书记的态度,另外就是工业办公室的态度。
她望向周瑞华。
周瑞华面无表情,并未因支书前后不同的态度所影响,淡淡地说:“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
支书原以为这事要拉扯上好一阵子,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同意了,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啊,您,您说。只要我们能办到,不管啥要求都答应。”
姜晓穗也挺感兴趣,好奇地看着他。
周瑞华却有些无礼地说:“杜飞南同志,请你先出去一下。”
杜飞南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有些羞愤和不自在,他猛地站起身来,大步往外面走去。
姜晓穗尴尬地瞅了瞅周瑞华,却接到对方淡定的眼神。
“……”
等杜飞南出去了,周瑞华才严肃地看向支书:“你要拖拉机,我可以答应,但我也有一个请求。”
支书被他的态度唬住,忐忑不安地问:“啥请求啊?”
“水泥作坊里的原材料破碎机你们是怎么搞到的?我想要这条人脉。”
“吱——”板凳腿在硬实的土面上划出粗糙沉重的声响,支书站起来,脸色漆黑,眼神防备地盯着二人,“你想干啥?”
姜晓穗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飞快思索着支书激动的原因。
周瑞华解开了她的疑惑:“你不用紧张,社队企业不在国家计划之列,没有国家供应的物资,你们靠自己的途径得到破碎机无可厚非,是有能力、有本事的表现。公社不会阻拦,当然,就目前的形势而言,也不能表彰。不过,我对这个能人很感兴趣。”
姜晓穗听明白了,她看了看支书惶恐不安的样子,立刻安抚道:“支书,你别紧张。老实告诉你吧,咱们公社现在也在支持发展社队企业呢。要不然我成立农业合作社干啥,周书记开办竹编厂干啥?还不是想给社员们多条致富路。周书记是分管工业的,他向你打听这个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通过你牵上买机械的那条线,好进一步释放社员的生产力,提高生产效率。”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语气轻盈,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难道你还担心他一个工业副书记自掘坟墓,自己把自己埋了不成?想多了不是。”
听她半开玩笑地说话,支书紧绷的情绪慢慢松弛下来,他狐疑地打量着周瑞华,发现对方只是脸冷,并不是像某些部门一样凶狠霸道,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这周书记真是倒霉催的,好话不知道好好说,要不是今天有姜干事帮着解释,他真怕自己忍不住叫人把这冷冰冰的小子给扣下。
当然支书这种危险的想法周瑞华二人是不会知道的。
他冷静下来,仔细考虑起周瑞华的要求,片刻后说:“行,只要你能给我拖拉机,我就把人介绍给你。但你想要的东西人家有没有,我可不能保证啊。”
“没有我也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周瑞华语气温和了些,眉眼间染上些如获至宝的喜色。
支书见他如此,这才真正放了心。
晚间吃了饭,四人在支书家里住下。第二天一早,他们就从东山大队离开。
周瑞华和姜晓穗商定,后续修缮危房的事交由他处理,包括如何联系各个生产队提供马和驴到东山拉水泥、如何开展修缮工作等。
姜晓穗觉得这毕竟也算工业范畴,便没有拒绝。
回程的路上,她向李翠花套了套话,发现昨天是李小妹从李翠花这里得了消息才使了绊子。
姜晓穗登时哭笑不得,谁能想到,原本找的说客竟然差点成为绊脚石。
李翠花见她面色古怪,有些担心地问:“姜干事,我是不是说错了啥?”
姜晓穗安慰她没事,眼睛看向闷闷不乐的杜飞南,笑着靠了过去。
“飞南,怎么了?来的路上叽叽喳喳,回去怎么一声不吭,是不是累着了?”
杜飞南瞥了前边的周瑞华一眼,摇摇头说:“没事。”
姜晓穗心下暗笑,看来不管哪个年代,年轻人的自尊心总是最易碎的。杜飞南昨天被周瑞华叫出屋去,怕是现在还不太舒坦呢。
其实要是换做她,自己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当了干部,她却连谈话都不能听,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得劲。
可这事也不至于怪罪周瑞华,毕竟他问的事有些敏感。
姜晓穗便跟杜飞南聊了些别的,请他回大队后帮忙修缮危房的事,杜飞南的情绪又慢慢飞扬起来。
周瑞华望向道路两侧的风景,一声不吭,仿佛压根没有听到他们说话。
当晚姜晓穗回到大队,得知拖拉机已经开回农机站,她放心地躺到了床上。快睡着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食言了。
——前天就该给大家伙发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