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但那段血腥而慌乱的过往依旧历历在目。
宋樾的脸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听见阮筝道:“阿姊,你还记得我和大兄送你离开平京的那一日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那一日,她从风光无限的高门贵女沦为丧家之犬,甚至连平京都待不得,只能匆忙远赴清河,苟活于世。
她的父亲血溅朝堂,成全了与陛下的君臣之情,保住了宋氏清名,却全然不顾家中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我自小敬仰宋伯父,姑父也曾私下同我喟叹,满朝文武,宋卿乃是铮铮傲骨第一人。”阮筝低语道,声音几不可闻,“可我望着你漂泊离去,却没法不怨他。”
他是全了身后名,可家中老小怎么办呢?
彼时阮家也受到了重创,阮符兄妹不得不扛大梁、护家业,阮筝不是没想过保住宋家的妇孺,哪怕将他们送的远远的,也好过手起刀落,没了性命。
“阿听。”宋樾神情平静,甚至有一丝温柔,“你不要自责,我知道,你为了宋家的事情向高家兄弟低头。”只是终究无能为力罢了。
宋樾感念这份情谊,因为在当时,哪怕她的外祖一家也怕惹祸上身,避之不及。唯有阮符兄妹,自身难保,还想着救他们。
宋樾望着面前的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是隔着重重年月与当年的自己四目相对,神情怅然,又像是渐渐释怀。
“我刚到清河那会儿,日日噩梦惊醒。我梦见阿耶铿锵有力的怒斥,梦见阿娘、阿嫂的眼泪,他们拼命朝我靠近,想把阿生交到我手里。”
阿生是宋樾刚满周岁的侄儿。
是宋家的嫡长孙。
阮筝的眼眶蓦地一红,近乎仓促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用帕子摁了摁眼角渗出的湿润。
宋樾似未察觉,继续道:“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夜半惊醒,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我一人。”
丧家之犬。
逃奴。
从未想过的字眼,竟有朝一日会用在她身上。
“我日日夜夜地想,或许,我不该逃离,我应当同家族一起覆灭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孤苦伶仃,我是家族的罪人啊!只要我活在世上一人,旁人提起宋氏,便是苟且偷生的名声!”
她语气激动起来,带着莫名的、刻骨的恨意。
泪水夺眶而出。阮筝颤着声音道:“阿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宋樾笑了笑,情绪在转瞬之间变得平静,平静得像是风暴来临的前夕。
“后来,我收拾阿耶阿兄的旧稿,那是我能保留的他们仅剩不多的遗物。我从字里行间,窥见了阿耶忠君忠义的赤胆,窥见了阿兄为国为民的忧心。”
“我开始原谅阿耶。”
宋樾喃喃道:“我想,阿娘还有阿嫂他们,也是心甘情愿赴死的。”
只有她,苟且偷生。
只有她。
宋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她背叛了家族,是家族的耻辱,是父亲的污点。
她无颜苟活于世。
“不、不是的。”阮筝摇头,“阿姊,不要说了。”
“你听我说完罢。”
宋樾微微一笑,继续回忆道:“我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放过的自己,我把仇恨全部转移到了高家人的身上,你一定不相信,当我在清河看见高八娘和安阳郡主,我竟然生出了要她们去死的冲动。”
高八娘就是安阳郡主的母亲,在大魏立国之后,她被封为公主,虽然只是先帝的庶妹,但因为性情讨喜,所以连带着女儿也被封了郡主。
阮筝淡淡道:“我若是你,也是一样的。”
宋樾笑起来,点了点头,继续道:“不过,你说的对,百姓终归是无辜的。富贵与他们无缘,却还要承担不属于他们的罪孽。”
阮筝心头大石终于落地。
宋樾抚了抚她的眉眼,轻声道:“我原以为,高家兄弟会因为你而内讧,没想到,即便是高隐,对你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啊。”
阮筝低头一笑,“是啊。所以不管你们说卫秉文如何不好,如何的配不上我,我都觉得,他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亲。”
他比这世间任何男子,都要适合她。
宋樾问:“你爱过他吗?”
阮筝顿了顿,好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阿姊,他比高少弦好。”
“他愿意为了我,得罪高四。”
宋樾愣了一下,似没想到阮筝会说出这种理由。
她望着阮筝,鼻头蓦地一酸。
几十年了,自从分别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阮筝意气风发、明亮耀眼的模样。
她活在回忆中折磨自己,阮筝又何尝不是?
“你对卫秉文的要求竟然这么低。”宋樾笑起来,边笑边流泪,“你曾经,可是跟陛下娘娘说,要嫁天下第一好的男子。”
阮筝低下头,苦笑道:“大言不惭,你倒是还记得清楚。”
宋樾的笑声停止,抹去眼泪,淡淡道:“也是,当初除了卫秉文,也没有第二个人愿意为了你得罪高家人。”
就算是亲戚也一样。
明哲保身,人之本性罢了。
说了好些话,宋樾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惫,她摆了摆手,拒绝了云因的搀扶。
“阿听,你要答应我。”她低声道,“除了神光公主以外,不能再让高四有任何香火。”
这是宋樾最大的让步。
阮筝起身,被她摁住。
“你答应我。”她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地盯着阮筝。
“我答应你。”阮筝道。
宋樾笑了,点了点头,扶着门框慢慢走了出去。
高家人都该死。
都该死。
她嘴角笑容扩大,仿佛已经看见血流成河的画面。
宋樾走后,阮筝也像是被抽走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疲惫不堪地靠着隐囊,神情怔怔,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娘子……”云因心疼道。
“你看,互揭伤疤的下场,就是两败俱伤。”阮筝道。
云因低声道:“宋娘子她……”
“没事了。”阮筝道,“让我歇一会儿吧。”
她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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