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皇后的话让圣上彻底说不出话。
他方才还震怒异常,恨不得将弟弟立刻找到,他要用父皇临终前赐给自己的鞭子,狠狠在这个不孝弟弟身上抽上一百下。
可现在,邬皇后却告诉他,弟弟已经死了。
圣上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着儿子。
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站在外殿,等候邬皇后和太子消息的裴家父子,听见内殿传来一声怒吼。
毫无防备的父子二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但又无权进去,只得干站在外头,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了动静。
圣上的咳嗽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就露了面。
他看起来仿佛老了十岁不止,在邬皇后和太子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
每一步,都像是在挪动,根本无法靠着自己的力气前行。
裴家父子正要见礼,被圣上摆摆手,声音疲惫地让他们起来。
“都到了这节骨眼上,你们也别管这些虚礼了。”
圣上在榻上落座,阖目片刻,缓过了气,才睁开。
仿佛沉睡的巨龙,重新苏醒。
“文运,崔绩的话,你觉得可信度有多高。”
“回禀陛下,崔绩对臣子声称,京城多了不少本不该出现的北戎人。”
“臣以为,只要彻查这些北戎人,弄清楚他们的真正目的,并不难。”
“若是他们说的,与崔绩所言对的上,那恐怕假不了。”
圣上点点头,突然两行泪就落了下来。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带着哭音,一声声地骂着自己。
“朕糊涂!朕糊涂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圣上这说的是什么。
圣上苦笑道:“孟庆荣的事,你们只知他杀良冒功,却不知西南上下都愿意为他隐瞒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是朕!”
“孟庆荣在此之前,给朕上了一道密报,就连皇后都不知道此事。”
“他告诉朕,说西南有一奇物,可让人长生不老。若朕无此仙缘,也可延年益寿,祛除一身病痛。”
“朕……朕信了。”
圣上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放在大腿的手背上。
“父皇临终前,缠绵病榻,是朕侍的疾。朕是亲眼看着父皇深受头疼病的苦痛,一点一点被折磨死的。”
“你们不懂,你们不懂!”
“父皇他曾经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帝王?”
“北戎为何会将宸妃送来和亲?”
“不正是因为父皇将他们给打怕了吗?”
“那样神伟的父皇,最终却受小小的头疼病困扰,自此一病不起。”
“朕亲眼所见,朕也犯了同样的病,朕也怕。”
“朕不愿自己如父皇那般,在床上生生被疼死!”
“所以朕信了,信了孟庆荣的话。”
“给他钱,让西南的官员都为他大开方便之门。甚至军功报上来时,也曾有官员上疏,向朕指出这根本不会是孟庆荣能立下的军功。”
“朕全都搪塞过去了,全都隐瞒了。”
“朕糊涂……糊涂啊!”
“哪里会有什么仙缘?即便有,朕又何德何能,能独吞这等好处?”
“朕比父皇如何?根本不如吧?”
“为何这仙缘,不是给了父皇,而是给了朕?”
“朕一时鬼迷心窍不要紧,可朕的鬼迷心窍,害死了西南几万良民!”
圣上用泪眼,望着太子,伸出手去,将他紧紧抓住。
“太子、太子,你要牢牢记住今天!”
“往后朕驾崩了,你切莫要听信小人谗言。”
“须知天子一喜一怒,牵动的都是无数人的性命!”
“你不要学朕,听你母后的话,做个是非分明的人。”
圣上仿佛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全都在方才那番话中用完了。
他气喘吁吁地往后倒,靠在邬皇后给他垫着的隐囊上。
“文运,你去查,将崔绩所说的一切,都查得一清二楚。”
“只要证据确凿,立刻抓捕崔鄂归案。”
“朕要将他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将崔鄂的尸块全都丢去西南,喂豺狼,喂虎豹,告慰那些百姓的在天之灵。”
裴文运撩起下摆,对圣上大拜,身后的裴孟春也跟着跪下。
“臣领旨。”
圣上闭着眼,动了动手。
“去吧,去忙吧。”
“诺。”
裴家父子离开后,圣上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太子一度以为圣上就这么驾崩了,还想着要不去探一探鼻息。
但看着父皇还有轻微起伏的胸口,想着大概是脱了力。
邬皇后就那样一直站着,陪在圣上的身边。
许久,圣上才睁开眼,双眼无神地吩咐道:“皇后,扶朕去床上躺躺。”
邬皇后一声不吭地上前,示意太子过来帮忙。
圣上的背佝偻地很厉害,每挪动一步,都看起来分外艰难。
“朕,怕是不中用了。”
“皇后,太子的性子像朕,太重手足之情,心也太软,难免被小人谗言所迷惑。”
“往后,你多看着他些,好生教导,别让他走上歪路,将大晋的国祚给葬送了。”
“妾身明白。”
“太子,你别觉着你母后严厉。她是为了你好。”
“你母后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你跟在她身边,用心看,好好学。”
“别像朕,别学朕。”
“朕,不是个好皇帝。”
圣上闭上眼,眼中的泪花沁了出来,顺着眼角滑落,隐没在半黑半白的发间。
多可笑啊!
自己先前竟然还想着驾崩之后,能用文为谥号。
如今看来,自己可真是够狂妄自大的。
犯下这等大错,他若真得了文谥,如何有脸面再去见父皇?
母后会拿着棍子,追在自己身后打。
大哥与二哥,一定也会在边上痛骂自己。
他真的不适合当皇帝,也当不好一个皇帝。
大哥、二哥,都比自己合适。
可老天爷为何偏偏与自己开了这样的玩笑?
邬皇后温言劝慰了几句,见圣上没有反应,就带着太子出去了。
到了外殿,邬皇后脸上的温柔荡然无存。
她转过身,看着身边的儿子。
“太子,如今你明白了吗?”
太子老实点头。
“儿臣今日明白了许多事。”
“世族可用,但不可大用。他们把持朝政的时日太久了,早已盘根错节。”
“先前父皇与母后的想法很对,是该让寒门出头了。”
邬皇后叹道:“你一直觉得我与你父皇手段激烈,可你想过吗?若是我们徐徐图之,世族真能让我们温水煮青蛙吗?”
“不若快刀斩乱麻,先痛上一痛。”
“若身体上有了脓包,就该先用刀子割开,将其中脓水挤干净,这样才好的快。”
“若是坐视那脓包自行痊愈,恐怕最终只会遍及全身,再无痊愈的可能。”
“儿臣受教。”
太子诚恳道:“母后,儿臣往后要学的地方有很多,还望母后不嫌弃儿臣愚钝,愿意倾囊相授。”
邬皇后望着他。
太子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寄予了自己太多的期盼。
或许,对太子而言,自己的期望太高了些。
再多给他些时间,让他好好成长吧。
邬皇后拍了拍太子的手。
“你愿意好好学,这就很好。”
“今日先回东宫去吧。记住,方才发生的所有事,绝不能对任何人说。”
“无论是你的东宫幕僚,你的那些先生,乃至于你一母同胞的手足,全都不能泄露半个字。”
“否则裴文运一家三口,就会成为你错误的替罪羊。”
“崔鄂既然能蛰伏谋划这么些年,像条毒蛇一样,一动不动地等着咬死我们。那就绝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他暂时动不了宫中人,难道还动不了宫外之人吗?”
“你要记住,如今你的一言一行,就如你父皇一般,牵扯到了数不清的人命。”
“凡事三思而后行。”
“儿臣记住了。”
“去吧。”
邬皇后将这次的事件,当作是太子的试金石。
若是太子能做得好,她会继续对这个儿子抱以希望,用心培养。
倘若不成,那就唯有换人做了。
宫外,裴萧萧在得到父亲的消息后,立刻就让人套了马车,到宫门外等着。
她不知道她爹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不过她哥前脚刚进宫,后脚就把自己叫来,应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裴萧萧时不时就掀起帘子,去看一看外头,等着父亲和哥哥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一直到了天全黑了,她都没能等到。
裴萧萧不由嘟囔道:“该不会是爹忙起来,然后把我给忘了吧?”
不过为什么她哥入宫那么久,也没出来?
裴萧萧忍不住再次掀起帘子,迎着大风,眯着眼睛朝宫门的方向去看。
一盏微不足道的光,在幽长的宫道上缓缓而来。
应当是爹和哥哥出来了吧?
裴萧萧从马车上下来,一路小跑着过去。
“爹,哥哥。你们可算是出来了。”
裴文运看了一眼女儿。
“外头风大,先上马车再说。”
“哦。”
裴萧萧在马车上坐好,看着跟进来的父兄,不由奇怪。
“爹和哥哥今日不骑马吗?”
大晋的男子通常都是骑马出行的,坐马车很少。
裴文运“嗯”了一声,却突然问了女儿一个问题。
“萧萧,你告诉爹,为何先前你那么在意高源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