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多来,高源景也不是在京中白混的。
借着京中巡防的官职,他倒是串联了不少人,有些人对他还算死忠,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愿意帮他从看守森严的情况下逃出来。
高源景狼狈地逃过不良人的夜巡,如同丧家之犬,随时准备恶狠狠地咬人一口。
他在深夜敲响了崔家的大门。
崔家的下人刚打开门,他就立刻推开下人,冲了进去。
“崔鄂!崔鄂!你给我滚出来!”
躺在树下晒月亮的崔绩少有的清醒。
他站起身,从容地系着衣带。
“庐江王深夜到访,不知……”
高源景上前紧紧攥住崔绩的衣领。
“庐江王?崔绩,你也不看看你如今是什么鬼样子!”
“凭你也敢奚落我?!”
“叫你爹马上给我滚出来!”
崔绩的身高要比高源景还高出一个头,垂下眸子,淡漠地看着他。
“今日庐江王甚是狼狈,莫非是事发被人发现了?”
自辞官后,崔绩一直过着与隐居无异的生活,对外界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反倒高源景听他一口一个“庐江王”,以为崔绩是故意用自己过去的身份对自己进行嘲弄。
高源景想都不想,对着崔绩那张脸直接就是一拳。
已被五石散侵蚀了身体的崔绩哪里能如公西大富那样轻易躲开。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用脸接住。
高源景望着被自己打翻在地的崔绩,感觉自己找到了在宫中被公西大富所碾碎的自尊。
“崔绩,你以为你是东西?就凭你也敢嘲笑我?”
“我与你们崔氏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我被除爵,你们也别想好过!”
“吵什么。”
崔鄂披着外衣,从房里走出来。
看见正在对儿子发疯的高源景,他神情漠然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每年冬天都是他最难熬的时候。
无论穿多少衣服,总是觉得冷。
尤其是在这样的冬夜中,被某个疯子从温暖的房子被叫出来。
崔鄂心情就更糟糕了。
高源景几步上前,正要如法炮制,攥住崔鄂的衣襟,被闻讯而来的崔邦喝住。
“高源景,你也该认清自己如今的处境了!”
“你究竟是来寻我兄长想法子的,还是来寻仇的?!”
“我崔氏可从来不曾对你不利!”
“你若是能冷静下来,我们大可坐下来慢慢商议。”
“若是不能,我现在就叫下人去唤不良人,将你捉拿归案。”
“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京兆府已经发出对你的通缉,如今京城大街小巷全是你的画像。”
“高源景,除了崔氏,你无处可去了。”
崔邦的话唤回了高源景的神智。
对,自己是来找崔鄂拿主意的,不是上门来找事的。
高源景按捺住心中的暴虐,握紧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让我进屋,外头冷,我们到屋内去谈。”
崔鄂哂笑。
“都到了眼下这般地步,你还当自己是庐江王呢。”
崔鄂转身回屋,将自己的衣服穿好,出来时,已是人前那个受人敬仰的崔氏家主。
“去正堂说话吧。”
经过崔绩身边时,他停了一下。
“二郎,你也来。”
崔绩在长时间服食五石散的情况下,曾经的冷静自持早已不复存在,脑子跟浆糊一样。
但他好歹也是崔鄂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还是能依赖过去强大的自制力,勉强让自己回神,通过方才崔邦所说的话,弄清楚当下的局面。
在理清楚的一刹那,崔绩的神智就全然回来了。
他的后背在深冬的夜中沁出了汗。
是高源景,而不是庐江王……
被除爵了?!
难道,自己方才真的说对了,他做下的那些事,真的被发现了?
这就说得通了。
难怪方才他听自己称呼其为庐江王时那样愤怒。
原来如此。
崔绩嘴角扯了扯,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自己该高兴吗?
高源景被除爵,往后萧萧就再也不会受到来自他的伤害了。
可又为何要高兴呢?
最终护着她的人,并非是自己啊……
崔绩跟在父亲的身后,去了正堂,坐于父亲的左边下首位。
崔邦低声叮嘱了下人几句后,并没有跟过去,而是坐在院中把风。
鬼才知道高源景过来的时候,身后有没有跟着别人。
万一将别人引过来,他们才是真的被一网打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竟然还敢打二郎?!
兄长真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崔氏子也是他能动手的对象吗?
正堂中,被点燃的蜡烛发出“毕剥”声,随着人的动作而晃动着烛光。
高源景重重地坐在崔鄂右边下首,扭头去看他。
“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该怎么办,那就怎么办。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崔鄂依然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态度。
仿佛高源景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唯有恢复了清醒的崔绩才知道,他父亲此刻心中有多暴怒。
多年谋划一朝不慎,迎来了满盘皆输。
这是崔氏押上全部身家所做的一场豪赌。
如今却似乎迎来了最终的结局。
崔绩用余光瞥着上首的父亲,耳旁是高源景的怒喝。
“崔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要抛弃我了?你可别说我没事先警告你,要是我没能全身而退,就是死,我都要把你们崔氏给咬出来!”
或许是因为太冷,导致崔鄂的身体有些僵硬,转头去看高源景的动作都显得那样不自然。
“你想要攀扯崔氏?高源景,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以为现在还会有谁相信你的话?”
“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吗?”
“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让你暂且忍耐几年。等我们的大功告成,你想如何都随你。”
“可你呢?为了那点上不了台面的私欲,竟然使得大事不成!”
“如今你还有脸冲我发火?”
“我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投入了多少崔氏的力量,才将你重新送回京城?”
“如今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好,若你真的要计较,那我就和你算算账。”
“只是算清楚之后,你可想明白了要用什么来还?”
高源景卡壳了,心虚不已。
他当然知道相比自己,崔鄂付出的更多。
只是崔氏即便倒下了,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们可是第一氏族!
而自己呢?
一旦真的被送回太原高墙,他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多少皇族在那个地方疯了、傻了。
他绝不要自己在那样的地方了却残生。
他应当像父皇那样,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睥睨天下,创下万世基业。
这才应当是自己的宿命!
他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过那样的场景。
这是列祖列宗对他的启示!
皇兄?
皇兄不过是占了个嫡字!
论长,隐太子才是真正的嫡长子!
他算得上什么?
自己凭什么不能跟他争?
天阉又如何?
只要能做到掩人耳目,过得不如意的皇室中,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将孩子交给自己。
即便自己是天阉,这天下依然是高氏的天下。
皇兄竟然能做出将权力交给女人,他根本不配当皇帝!
自己……自己能比皇兄做得更好!
高源景不甘心,他还要做最后一搏。
而他所有的底气,全都来源于自己身后站着的崔氏。
“最后……最后一次。”
崔鄂耷拉着眼皮,仿佛要睡着了一般。
但声音却显示他依然清醒。
“什么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帮我,不成功便成仁。”
“将你藏在西南的那些人,全都叫来京城,我要清君侧。”
崔鄂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清君侧?”
“没错,如今皇兄缠绵病榻,邬氏那个贱妇躲在监国的太子后面把持朝政。”
“崔鄂,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今夜就派人出城去西南。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崔鄂直起先前佝偻着的背,挺直了腰板。
“不错,我的确有办法。”
“可是,你会听我的吗?”
他缓缓站起身来,带给高源景无尽的压迫感。
“我……我当然会听你的!”
“崔鄂,只要我们这次能翻盘,我登基之后,你想要的全都能得到!”
崔鄂抬起头,望着房梁,两手背在身后,在房内踱步。
看起来似乎真的在思考高源景的提议是否可行。
高源景还在催促。
“崔鄂,你赶紧派人出城吧。事不宜迟!”
崔鄂的脚步停了下来。
“不错,我也觉得事不宜迟。”
崔鄂的动作很快,快到根本就不像是他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瘦弱老迈。
无论是崔绩,还是高源景,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挂在墙上用作装饰的君子剑被拔了出来,然后出现在高源景的胸前,穿透了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