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萧比约定的时间要晚了一些,这在孟白龟看来,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在她的印象中,萧萧姐姐向来是个很守时的人。
连商行开会的时候,都不会拖延。
“把时间浪费在会上,不如拿去想法子提高营收。”
这是萧萧姐姐常挂在嘴边的话。
不过孟白龟没问原因。
她知道这段时候,萧萧姐姐一定很烦。
毕竟那个讨厌鬼,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她在家养病都知道得一个清二楚。
不过最让孟白龟震惊又伤心的,莫过于长公主传出来的婚事。
讨厌鬼……竟然和萧萧姐姐定!亲!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晚,孟白龟把被子当作是韩长祚的肉,用力咬着。
混!蛋!
孟白龟趴在裴萧萧的腿上假寐,心里大概有了数。
八成是萧萧姐姐来接自己的时候,被讨厌鬼给缠住了,这才晚了。
希望这次去庄子,他别也跟着来。
自己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他!
希望韩某人能有点自知之明,别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
否则……
否则她就要让镇国公府的叔叔伯伯过来了!
北戎人当护卫好了不起哦。
但她孟白龟可是背后有千军万马的女人!
绝不可能输!
一百个打一个,就问怎么输!
哼!
到了庄子门口,里面传来悠扬的笛声。
裴萧萧扶着孟白龟下马车,挑着眉毛。
“这笛声,可是有些耳熟啊。”
孟白龟吃吃笑着。
“是呢。我也觉得耳熟。”
两人挽着胳膊,还没走到主院,就听见方才的笛声停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笛声响起。
两支笛子的音色区别很大,吹奏的风格也不同,显然不是同一人。
“这倒有些意思了。”
孟白龟赶忙拉着裴萧萧,加快步子。
“一定有热闹可看!”
“萧萧姐姐,走快些!”
“你仔细脚下,别摔着了。”
话音刚落,孟白龟就一个踉跄,险些把挽着的裴萧萧也给带倒。
“瞧瞧,我怎么说来着,让你仔细脚下。回头摔伤了脸,你都没地哭去。”
没有医美,疤痕都消不掉。
不然纪丹君也不会一直是那副模样了。
不过倒也好,祸兮福所倚。
正好有借口能看清濮阳伯府的嘴脸,将那桩亲事给退了。
不然婚后苦头可多了去了。
主院中,两名男子正在斗笛。
一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士晋,另一个倒是没见过。
不过有些脂粉气,看起来像是常年混迹在坊间各处酒楼茶馆曲苑,穿的也不是很好。
这位应当就是先前颇受崔青卿推崇的丝桐客。
这两个是怎么撞在一块儿的?
裴萧萧也来了兴趣。
姑娘们都在廊下坐着,喝花露,嗑瓜子,吃点心。
活似在开堂会。
裴萧萧带着孟白龟走过去,纪丹君和崔青卿分别空出自己边上位置,让她们有地方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
裴萧萧朝院中斗笛斗得兴起的两人扬了扬下巴。
“怎么到庄子上来了?”
崔青卿激动不已。
“还是丹君财大气粗,听说丝桐客在附近表演,就让人去将他给请了过来。”
“能听丝桐客的独奏,我这回可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纪丹君轻摇手中的团扇。
“你不足的我正有,我不够的你添上。这有什么的。”
“先前你一直推崇这位丝桐客,我也是生了兴趣,既然有机会,那就听上一回。”
“要是在府里,我那个蠢弟弟可没这兴致陪我。听不了几个音,就闹着要去武场。”
“他醉心武艺我是很高兴,但才艺上,到底不能与父亲比。”
裴萧萧笑道:“你这就是过了,哪有几个男子能跟老辅国公相提并论的?”
把胸挺得高高的。
“大概也就我爹了吧。”
纪丹君却是不服气。
“裴相可不通乐理。”
挺起的胸膛顿时缩了回去。
纪丹君说得没错。
她爹何止不通乐理,简直就是五音不全。
这事没得辩,她认怂。
纪丹君笑眯眯地给她打扇。
“可我父亲的武艺,却是不能与裴相比的。”
“大家都有长处和短处。”
“我倒是高兴,今日有机会,能和你们一起好好听曲。”
“这样的机会可是难得。”
崔青卿耐心地给孟白龟手剥瓜子,攒着一碟子,方便她抓着吃。
“就是,永川那小子,让他听这天籁之音,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他觉得折磨,我们也折磨。”
丝桐客吹罢一曲,两人正好斗完一轮。
安士晋难得棋逢对手,略带兴奋地对丝桐客道:“你的笛子是跟西域人学的吗?”
丝桐客微微一愣。
“公子如何得知的?”
“你的笛音尾音习惯夹杂西域之音,我猜测,你是跟着西域人学的。”
丝桐客震惊又兴奋地朝安士晋一拜。“公子真神人也!我自己尚无所觉,旁人只听曲,也从不曾指出。”
“我的师父的确是西域人。”
“方才你吹《凉州》第十三章时,吹出了水调,这是不对的。”
安士晋为他演示了一遍。
丝桐客跟着吹了一遍,恍然大悟。
“先前我吹奏此章时,总是有莫名的不顺感,原来在于此。”
“公子吹笛之技远胜于我!我自愧不如。”
崔青卿撇撇嘴,小声对着裴萧萧她们吐槽。
“也不知道这个安士晋是怎么循着味儿摸过来的。”
“丝桐客刚吹完一曲,他就不请自来,还问能不能跟人斗笛。”
“我没吱声,丹君兴致勃勃答应了。”
“不过倒是没想到,这个传说能引来鸟的安士晋,竟然是个有几分真本事的。”
“连丝桐客都被他比下去了。”
阮文窈用团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说话声音这么大,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这可是当着人的面,在说人小话。
崔青卿捂着自己的头,委屈极了。
“本来就是嘛。文窈你看,他都吹了这么久,也没见引来一只鸟。”
“十有**就是鸟食引过来的。”
她辩驳的声音有些大,真叫安士晋给听了去。
安士晋涨红着脸,上前几步,向她们行礼。
“这位小姐说的没错,那个传闻,的确是我家人借鸟食,引来鸟儿,又将这件弄虚作假的事散播出去,为我造势。”
崔青卿被吓了一跳,直接躲在阮文窈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
“你、你听见了啊……”
尴尬的不仅仅是崔青卿,安士晋也一样。
“我本就不赞成家里人那样做,只是当时在家中吹笛过于沉浸,一时不防。”
“今日正好借此机会,将此事澄清。”
崔青卿嘟囔道:“倒是个实诚的。”
丝桐客此时却道:“以笛声引来禽鸟,未必不可行。”
安士晋忙道:“的确,笛音可模仿鸟鸣,只是无法像谣言那样,引来一大群。”
两人说罢,竟又斗起了笛。
这回是模仿各种鸟鸣。
你方吹罢,我上场。
片刻后,果真有鸟儿被笛声吸引过来,驻足在他们周围。
如安士晋所言,的确能引来,但真的不多。
小猫两三只。
崔青卿这回记得把声音放到最低,和阮文窈咬着耳朵。
“还真的能引过来啊。没骗人。”
阮文窈用团扇遮住脸,侧头与身后的崔青卿说话。
“虽说安士晋与崔绩相识,但感觉不像寻常世家子那样讨人厌。”
崔青卿深以为然地点头。
她没在安士晋身上感觉到世家子的那些臭毛病,反倒觉得很平易近人,连丝桐客这样的乐户都能以礼相待。
“是个好人!”
崔青卿给安士晋定了印象。
他二人斗得兴起,就没顾上时间。
裴萧萧她们也不忍打断,再则,高手斗乐不是寻常能看见的,很值得一观。
裴萧萧见天色已晚,轻声叫来庄子上的仆妇,让她们去准备晚饭。
把丝桐客和安士晋也都捎带上。
等他们斗完,就留饭。
估计今晚还会留宿在庄子上,山林夜间不好走,容易遇上野兽。
即便他们要走,裴萧萧也会留他们下来。
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不过想吃她做的饭,就不可能啦。
又不是厨娘,来个人就能吃。
余姚县主虽然不会丝竹,乐理也一塌糊涂,但也是很有份量的好不好。
日头西斜,月上梢头。
庄子上开始点亮各处的灯笼。
裴萧萧她们一直听,一直听,听得肚子咕咕叫,那两个人才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下。
安士晋甩着笛子,将笛身中的口水甩出来。
“今日真是畅快!”
“我学笛十余载,未曾有今日这般与人淋漓尽致地斗笛。”
丝桐客甩尽笛身中的液体,朝着安士晋拱手一拜。
“今日多谢公子不吝赐教。”
安士晋赶忙将他扶起。
“你的技艺并不在我之下,假以时日,定然闻名于天下。”
“而我……”
安士晋一叹。
“俗事缠身,始终不能在吹笛一事上尽全部心力。此生,大抵不过是止步于此了。”
丝桐客忙道:“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公子有今日之惊才绝艳,未必他朝不能如愿。”
“只是时机未到罢了,还望公子静候。”
“但愿如此吧。借你吉言。”
孟白龟托着腮,可怜巴巴地道:“你们说完了吗?”
“我饿了……”
“能不能先吃了饭,再接着说?”
安士晋尴尬地红了脸,朝裴萧萧拱手。
“我今日休沐,想起当日未能在竹林尽兴,是以前来此处,了却心愿。”
“未曾想,竟然能偶遇丝桐客这般的高手。顿时心痒难耐,循着笛声前来叨扰。”
“此时日已黑,我不便下手。恳请县主能收留我一夜,明日一早,我就离开。”裴萧萧歪着头,笑吟吟地道:“早就知道你们会很晚才结束,饭菜已经做好许久,坊间也准备妥当了。”
“今夜你二人只管留下便是。”
“先去吃饭吧。”
“你二人是各自去屋里吃,还是与我们一起?”
安士晋暗忖,与女子同处一室用饭,不太妥当,还是避开为好,以免日后传出什么来。
尤其丝桐客又是混迹于坊间那等地方,纵然吹笛技艺高超,可终究不知其人心。
还是谨慎为上。
“多谢县主,我去自己房里吃就行。”
丝桐客也赶紧道:“我也是,叨扰县主了。”
裴萧萧让人将他们的饭菜,分别送过去,带着手帕交们离开。
用饭时,崔青卿还沉浸在方才的斗笛中,久久不能回神。
实在是太精彩了!
特别是那两个人吹到最后,直接忘我起来。
仿佛也将自己给吸了过去。
阮文窈见她一直扒拉着饭菜,却没吃进去,不由捅了她一下。
“先吃饭,吃完再继续回味。”
“哦……”
好不容易吃完饭,崔青卿赶忙问起其他人对于这两人的看法。
纪丹君用扇子替孟白龟赶着蚊虫,漫不经心地道:“我觉得他们的确都是高手。”
“不过安士晋到底年纪小一些,还是世家子出身,阅历不足,许多地方吹不出曲目原本的情感。”
“丝桐客虽然身世坎坷,阅尽沧桑,不过多了几分哀怨和戾气,少了安士晋的那份豁达。”
阮文窈不是很懂,但决定无脑站纪丹君。
老辅国公当年也是吹笛高手。
听闻王氏……纪丹君的母亲,就是因听了他的笛声,才最终下定决心,答应嫁的。
可惜,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最终却落得如今的下场。
裴萧萧家里有两个五音不全的,她自己比五音不全好一点,因此不发表任何意见。
以纪丹君的意见为准。
纪丹君哄着头开始小鸡啄米的孟白龟睡觉,眼睛转了转,倒是谈起另一件事来。
“安士晋的性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崔青卿疯狂点头,以表赞同。
“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
“先前我还以为那个人,是个贪慕虚名的,没想到竟然还是个老实的。”
“这种人在世族中可是少见。”
阮文窈也深表赞同。
“虽然我爹不让我和阮家的人见面,不过外出参加宴席,偶尔还是会遇见的。”
“他们每回见着我,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可又不得不因为我爹的缘故,拉下脸面来对我赔笑。”
“那模样,看着真真是可笑极了。”
“今日见这安氏子,倒是觉得耳目一新。”
纪丹君想了想。
“或许是与安氏的处境有关吧。”
“前朝时,安氏出过皇后,也曾风光一时。”
“不过可惜的是,安氏是在前朝快灭国的时候辉煌的。”
“本朝太祖起事时,原是说要保天下世族安宁的。可惜攻入前朝的国都,安氏一族几乎被城中人屠杀殆尽。”
“安氏自此人丁不繁,落寞于天下。”
“你们别看安士晋如今年岁不大,却是如今安氏的家主。”
“他的父母走的早,唯一的妹妹还是个病秧子,听说也就这几年的功夫了。”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经历,他如何有心于仕途?”
“操持家业,照顾妹妹尚觉时间不够。”
“在朝中挂个闲职,也不过是圣上给的一份恩典,做给世族看的罢了。”
“我想,这些他心中固然知晓,可是笛声中却不见烦闷,定是借磨练技艺,得以暂时解脱世俗烦忧吧。”
崔青卿若有所思。
“看来……倒也是个苦命人。”
“难怪安家要为他扬名,传出笛声能引来群鸟的谣言。想来是希望借此重振安氏吧。”
“可惜这人无心于此,只想着要过现在的安生日子。”
“这样倒也好,安安静静的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事少不烦人,活得能长久。”
阮文窈对此深有体会。
她和崔青卿都是世族出身,多少都听家中提过自家还有其余世族当年的往事。
在长长的历史河流中,数不清的世族泯灭,数不清的世族崛起。
谁也说不清,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
所以才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爬到再也掉不下来的地方为止。
但感同身受,不意味着支持。
世族内部开始分化,以崔仁悦和阮季重为代表,开始亲近流氓出身的裴文运,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阮文窈记得她爹曾经在家说过。
“世族距离完全颠覆,已经不远了。”
这是世族的命运,谁都拦不住。
任何企图做拦路石的,最终都会被一脚踢开。
如今世家都争先恐后地想要挤进去《氏族志》。
可他们没想过,在刀子要落下来的时候,这《氏族志》就是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
兴许他们想过,但刻意忽略了。
相信后人的智慧。
自己只要顾好眼前的利益就行。
最终能活下来的世族,大抵都是如安士晋那样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族里人少,只专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圣上不会和这样的世族为难,因为不会担心他们联手让自己坐不稳屁股底下的龙椅。
裴萧萧嫣然一笑。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努力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也没什么错。”
“只是有得必有失,总有必须舍弃的东西,才能保住自己现在想要的。”
“只是,到了最后,曾经做出的选择,留下的恶果,也必须自己独自品尝,无人可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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