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鄂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时不时凑近,看得十分仔细。
铜镜是新磨好不久的,正是光亮的时候,能把人照得分毫毕现。
崔鄂皱着眉,凑近铜镜,拨了拨美人尖,又坐回去,看了半晌。
他的白发似乎比入京时更多了些。
仔细将那些白发一一拔了。
“啪”地一下,将铜镜合上,崔鄂开始整理衣冠,准备出门。
他当然不可能只为了崔绩的婚事来到京城。
他要做的事有很多。
乐陵侯夫人前日就接到了崔氏送来的帖子,说今日崔鄂会到乐陵侯府拜访。
一大清早,乐陵侯夫人就醒了。
刚睁眼,开口第一句,就是让自己的陪嫁嬷嬷去让府内下人,把昨日刚打扫过的乐陵侯府上下再清扫一次。
用早膳的时候,她边在崔氏的服侍下进食,边向陪嫁嬷嬷询问进度。
“瓶里的花可都选的新鲜的?崔鄂对花道素有造诣,可不能让他鄙薄了去。”
“夫人放心,都是花园子里刚摘的。”
“正堂的挂画可换成了易大师的那幅花鸟图?崔氏素来推崇易大师,正堂挂那幅,应当最是合适。”
“昨日没让挂,生怕损了那幅名家之作。刚刚奴去瞧过了,已经换上了。”
“嗯。”
乐陵侯夫人将所有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应当没有纰漏。
正要起身去处置庶务,一拍脑袋。
“瞧我这记性!”
“去把今年陛下赐下来的紫芽银针拿出来,一会儿崔家主到了,煮茶就用这个。”
“哎,奴这就去取。”
乐陵侯夫人思索着缓缓点头。
这回应当没有什么漏下的了。
虽说是处理庶务,可乐陵侯夫人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她看几眼账册,就会抬头去看看天色,时不时向一旁服侍的婢女询问时辰。
“距崔家主来,还有半个时辰。”
乐陵侯夫人直接把账册合上,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
“替我更衣梳妆。就用昨日已经选好的那些便是。”
崔鄂是个很守时的人,来得不早也不晚,掐着点到的乐陵侯府。
乐陵侯与夫人一同出现,在偏门亲自相迎。
崔鄂略欠了欠身。
“冒昧上门,叨扰了。”
乐陵侯不擅长与崔鄂这样的人交际,直接甩给了自己夫人去处理。
心里却是嘀咕上了。
之前就听说崔氏的家主在江南修道,现在看来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就是距离上回两家结亲,已经过去不少年,看着老了不少,身型也瞧着干瘦了。
唉,少年催人老哇。
前日自己同余姚县主送来的那些妾室胡闹时,也有力不从心之感。
不过那个可心的倒是叫人心生怜意,温温柔柔软乎乎的,抱在怀里熨帖极了。
乐陵侯跟在乐陵侯夫人和崔鄂身后,独自浮想联翩,就连他夫人叫他都没听见。
乐陵侯夫人脸上尴尬了一瞬,很快就调整了表情。
“侯爷,妾身带崔家主去见一见儿媳妇。”
“啊……哦,哦!你们去,你们去吧。崔家主,您自便,您自便。”
崔鄂仿若没留意到方才的机锋,又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
反正乐陵侯夫人并未在他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来。
既没有嘲讽揶揄,也没有同情怜悯。
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乐陵侯夫人摸不准崔鄂的性子,应对起来越发小心谨慎。
“原不是我想要拘着儿媳妇,只是京中人人都知道,余姚县主岂是能轻易得罪的……”
崔鄂不急不躁,耐心听她说完话。
“夫人想的很对。”
自己说了一大通,只换来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乐陵侯夫人自觉颜面扫地。
又不敢当面怼回去。
这可是崔氏的家主。
谁知道要是自己忍不住,会给乐陵侯府带来怎样的结局。
崔氏早已在花厅候着了。
自打搬去了乐陵侯夫人的院子里,她每日只能在请安和用膳时见自己的夫君。
只是那个成亲后,眼中只有自己的夫君,对她充满了不耐烦,说不上几句话,就急着要走。
哪怕她特地将女儿抱出来,说孩子想爹了,他也只是接过哄了几句,立刻就走了。
听妯娌说,夫君院中的那些妾室,已经有三个显怀,只不知道哪个有好运气,能一举得男。
崔氏有心想让父亲替自己求几句情,却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脾性。
寄往家中的信,对自己遭遇到的不公,半个字都没提。
不过崔氏想,今日父亲到了乐陵侯府上,即便自己不说,父亲应当也能看得出自己当下的处境。
崔鄂来的时候,他女婿乐陵侯世子并不在府中——上值去了,所以没能见礼。
崔鄂也不在意。
说到底,乐陵侯府现在还轮不到他女婿做主。
乐陵侯夫人把崔鄂带到崔氏面前,好意给他们父女二人留出单独谈话的时间。崔氏低垂着眉目,上前向崔鄂见礼。
“父亲……”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崔氏脸上。
“无用的废物。”
“丢尽了崔氏的脸面。”
崔氏捂着脸,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却不敢为自己叫屈半个字,死死咬着唇,不哭出声来。
“你在崔氏这么些年,你姨娘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还是婚后过于乐不思蜀,都将崔氏教你的那些全都忘在脑后了。”
“你可知自己坏了家中大事。原本崔氏欲将你七妹妹送入东宫,拿下太子妃之位。”
“如今因你这蠢货,太子妃哪里还轮得到崔氏女来做。”
崔氏跪在冷漠的崔鄂面前,哽咽着声音。
“女儿已是知错。”
崔鄂一脚踹在她的肩头,把她踢翻在地。
“你现在知错又有何用?”
“我已将你姨娘发落了。若是你念着你五妹妹的婚事,就别再整幺蛾子。”
崔氏心头一紧。
她知道父亲说的发落是什么意思。
姨娘怕是已经不在人世……是自己害惨了她!
若是再将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也害了,那她真不如冲去湖里头溺死。
崔鄂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氏的后脑勺看了好一会儿。
“起来吧,收拾收拾,别让了乐陵侯夫人看出端倪来。”
崔氏赶紧起来,转身用丝帕沾了茶水擦了脸,又用力拍了拍脸颊。
转过来时,又是昔日那个大方落落的崔氏女。
崔鄂这才略显满意地点头。
乐陵侯夫人掐准了时间,过来的时候,父女二人正好收拾妥当。
“夫人,今日崔某前来,是有事想与夫人商议。”
乐陵侯夫人的脸上堆起笑。
“崔家主但说无妨。不知有何事是乐陵侯府能帮得上忙的。”
“先前崔某来信,夫人一直不曾给过答复,是以崔某就只能只身北上,亲自问一问夫人的想法了。”
崔鄂身上的气势过于骇人,乐陵侯夫人险些招架不住,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
“啊……崔家主说的是崔陆两家在京中合办商行?”
“此事非我不给回应。实在是侯府上下人口多,开销大,合办商行需那般多的银钱,我总得细细盘算了,方能给予崔家主答复。”
崔鄂的语速很慢,但是压迫感很强。
“那敢问夫人,如今盘算得如何了?”
乐陵侯夫人觉得自己的脸都要僵了。
“已是盘算好了,确实……确实能合办。”
其实心里并没有底。
办商行的银子,乐陵侯府自然拿得出来。
可她没有信心,能把孟氏商行给压下去。
自打裴相的妻子孟氏创办这商行以来,京中就没有一个能打的。
孟氏亡故后,她的一子一女,又将孟氏商行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乐陵侯夫人担心这钱扔下去,别说响声,就是水花都见不着。
是以她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敢问崔家主,这商行若是亏了……”
崔鄂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把人吓得后退了三步,方才开口。
“商行亏损自有崔氏负责。乐陵侯府只要保证铺子的日常运转即可。”
“哎,哎……”
崔鄂见事情已经谈妥了,也就不再继续待着。
乐陵侯府不过是崔氏重回京城,重返权力中心的一个小小跳板。
若不是当年乐陵侯夫人低声下气,几次三番亲自前来江南提亲,把姿态放得那么低,他是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我这女儿愚笨无知,家中没能教好。给夫人添麻烦了。”
“若是日后她再有不妥之举,夫人只管替我管教就是。”
乐陵侯夫人讷讷不敢言语,行了个礼,将崔鄂送走了。
人刚一走,乐陵侯夫人就瘫软了身体,往后靠在自己的陪嫁嬷嬷身上。
“这么些年过去了,回回见了这崔家主,我这心依然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他只消看我一眼,我就觉得自己心里头的想法,叫他给看透了。”
“实在太吓人了。”
崔氏在她身边扶着她,心里却想,她父亲素来是这样的。
任何人都难以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拥有这样的父亲,她只觉得是此生的悲哀。
崔鄂上了马车之后,一直闭目养神。
等马车停下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撩开马车门帘,施施然走了下来。
他站在酒楼的外面,端详着招旗。
红边黄底的招旗上,用黑线绣了文春阁三个字。
是裴文运的字。
崔鄂在心里默默道。
嗤笑一声。
还是那么丑。
他走进酒楼,立马就有伙计迎上来。
伙计脸上的笑既不显得谄媚,又不显得卑贱。
崔鄂觉得看起来还挺顺眼。
“请问客人可有预定雅间?”
“有,定的是玄英木那间。”
“麻烦客人随小的来,小的替您领路。”
崔鄂上台阶的时候,略微停了一下,视线落在一楼不起眼的角落。
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扯动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着伙计上楼。
雅间的门一打开,扑鼻而来的熏香让崔鄂忍不住深吸一口。
这香方调得极好,雅致清疏。
不知可否对外售卖,他想带回家仿制试试。
在雅间内坐定,崔鄂端起桌上已经泡好的香茶。
茶盏上的盖子在打开的那一刹那,崔鄂才意识到雅间内的熏香内有玄机。
原本雅致清疏,带着冬日疏离感的熏香,在融合了茶香后,瞬间有了全新的转变。
是春日的烂漫,万物初生的季节。
崔鄂嘴角轻轻扯动,带出极浅的笑。
裴文运的女儿的确有几分能耐。
认真嗅着香味,用心辨别着用的香料,崔鄂耐心地等着自己的客人。
雅间的门被敲响,几个北戎汉子推门进来。
崔鄂抬起眼,扫了一圈。
“坐。”
喜欢家父奸相:我把主角都埋了我把主角都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