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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蕙低头品茗,从茶盏里抬起眼细瞧,只见浅灵侧颜泛着柔光,美玉生晕一般。她浅浅而笑,问道:“岳姑娘的医术是从哪里学的?”

    浅灵道:“长辈纵容,由着我胡闹罢了。”

    “你说的长辈,是齐瑞津吧?”

    浅灵望过来,林蕙温和道:“你的身世,你姐姐都跟我说了,你这孩子,真叫人心疼。女子这一生啊,最怕的就是叫那没脸没皮的缠上。你从了他吧,心又不甘;不从他吧,他又会想方设法毁你名节。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实在叫人为难。”

    她蹙了蹙眉,似乎是没忍住,发问道:“齐瑞津发迹以后修桥修路,盖了多间慈幼局,广济百姓,如此仁商风范,按说他的养子也该习得有他一分,怎会丢下你自己跑了呢?”

    浅灵并不说话,半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林蕙却自以为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心里微微一笑,又安抚道:“你放心,有我在呢。我自幼族中姐妹颇多,最看不得女子受欺负,我在钱塘一日,便绝不让齐家的踏进钱塘一步!”

    话说到这里,浅灵只有起身致谢:“多谢夫人关怀。”

    “客气什么,不过……”林蕙细长如弯月的眉毛微微皱起,愁容绽出,“明年老爷便要离任,届时钱塘也不安全了,在此之前,你最好要另寻一个落脚地。”

    “我省得,夫人。”

    “放心,我也会帮你的。”林蕙道,“你和你姐姐都是可人意的孩子,我实在喜欢,往后若有称意的人家,我一定帮你们俩留心。”

    “夫人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家慈孤寡,我们想在她膝下再承欢几年。”

    林蕙微微笑:“好,真是好姑娘。”

    闲话半晌,林蕙终于遣人送浅灵回去,自己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幽幽,若有所思。

    殷县令从内间转出来,捋着胡子道:“这等苗子,果真是献给皇子都绰绰有余。”

    “哦?”

    林蕙回神,戏谑地盯着丈夫,殷县令连忙告饶:“哎呦,夫人,就是真仙女儿来了,在我心里也比不上蕙娘一根头发呀!”

    “贫嘴!”林蕙瞪他一眼,道,“别看那姑娘娇娇柔柔,软绵绵一团,可不是简单人物。”

    “怎么说?”

    她捏着茶碗,哼了一声:“我问了她许多话,她该说的说,可一问及自身,却是一句不透露,可见是还不信任我,我本以为有个那样憨蠢的姐姐,她也不会聪明到哪儿去,到底是失算了。”

    “那、那是不好办了?”

    林蕙笑了一声:“没有不好办,蠢人有让蠢人听话的办法,聪明人也有让聪明人听话的办法,在我这儿,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是是是,夫人冰雪聪明,无所不能……”

    “少来,”林蕙抬了抬下巴,“刘刺史那边怎么样了?”

    一提到这个,殷县令脸又垮下来。

    “不太妙,刘刺史已经尽力为我转圜,但那位姬二公子,始终没有表态。他会不会,还在因为上回之事,记恨我办事不利?”

    前些时候,淮香坊那间旧药堂改造的文库,半夜进了贼人,惊动了门吏。他赶过去时,贼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手书和印信,自称是京城姬家的手下,指控他钱塘治保不善,竟令盗贼夜间窜行,冲撞了自己。特令他守住文库,活捉那盗贼,交与姬家。

    因为那个印信,殷县令派人在文库守株待兔半个月,至今一无所获。

    “这可怎么办啊?”殷县令踱来踱去,连连捶手,“永国公府一个中书令,一个吏部侍郎,抬抬手就能把我一辈子压在穷乡僻壤不得翻身!夫人,我该如何是好?”

    “请他过来吧。”林蕙突然开口。

    “什么意思?”

    “我说,邀姬二公子到钱塘来,”林蕙露出一丝微笑,“请他看看仙女。”

    殷县令明白过来妻子的意思,有些纠结:“我们不是说好,挑个年富力强的皇子吗?”

    “姬二公子又比皇子差哪儿了?”林蕙道,“永国公府乃开国功臣,底蕴深厚,又出了四朝宰相,深得圣上信重。说句实在的,皇子倒台了姬家都不会倒。我们若能得到姬家庇护,未必比投靠哪位皇子差。”

    “不用犹豫了,请他来吧。”

    本该在京城的人就要到钱塘,而本该在钱塘的人,这会子也到了京城。

    皇都巍峨,亭台楼台,错落林立。这个时节,满城槐柳绕堤,烟波缭乱,绿云冉冉,花色团团,吞吐簇簇丹翠,屋列琉瓦,流光溢彩,春色喜闹,燕雀声声娇啼。春城繁丽,美不胜收,仙境画卷也不过如是。

    放大画卷,看到的却是浓浓的人间烟火。黎民奔走生计,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十里彩幡,千盏明灯。锦衣公子哥儿们在马球场上挥汗打马,年轻的绣衫姑娘们聚在一块儿投壶取乐,街上孩童飞快奔跑过,洒下一串歌颂祯和帝的赞歌童谣……

    天子之都,古意隽永,帝气昭章,是谓京城,永章也。

    这是祯和二十九年的盛世景象,人人都生活在一片洋洋气象之中,自得其乐,笑颜常开。但没人知道,六年之后,随着帝后相继崩逝,繁繁京华一夜之间笼上森然惶色。卫晏洵死之前,这个雄极一时的王朝已见衰败迹象。

    江边楼上,卫晏洵临栏眺望,深邃的目光里凝结着忧思。

    俊脸上的憨圆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只是似乎矫枉过正,除了俊朗,眼底深处竟多了一抹沧桑颜色。

    他穿着灰色布衫,头戴斗笠,下颌粘了一圈假胡子,眉心痣亦用假皮掩盖起来,浑似一个仗剑行走的江湖侠客。

    只是,如江湖人般潇洒肆意的,是前世的定王;重来一世,那点子酣畅淋漓、长风快哉,早已随着定王的死去埋土黄泉之下。

    “……当今皇后娘娘乃是今上继后,其父是圣上为太子时的老师周衡,周皇后只有一子,便是七皇子,周皇后对他视若珍宝。”

    “传闻七皇子一出生便有异象,慧通大师还给批过命,说他日后必定大有所为……可万万没想到啊,七皇子八岁那年,沟通南北的大运河通航,圣上率众儿女与文武百官乘龙舟举行庆宴,结果就在这条船上,宫人看护不力,七皇子跌下了水。十六卫、皇城司并各州县卫军,捞了整整五天五夜才捞到了七皇子,但很遗憾,人早就去了。”

    “周皇后从此落下了心病,郁结难解,药石枉然,常年卧病在翊坤宫,六宫大权皆落到赵贵妃手里。圣上将十一皇子记在了周皇后膝下,也未能使其振作。这两年她开始笃信神佛,每月都会去宝福寺吃斋念佛……”

    三盏茶下去,说书先生就利索地把皇家的事说尽了。

    “好了,你去吧。”

    卫晏洵扔给他一角银子,说书先生手脚麻利地出去了。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卫晏洵闭上眼,一行清泪滚落下来。

    母后,孩儿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