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蝶话一说完,场中便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原本倒地闭目的巴山道人倏地弹了起来,浑然不似之前要穴被封的样子。
当下他这一弹而起,好像蓄势已久,手中亮出一柄青刃。
以下犯上的一击带着意图将主仆二人一并贯穿的决然气势,闪电般地由下搠往神蛊温皇腰腹。
同一瞬间,旁人正想动手,毒手怪盗已经动手。
只见他陡然把身上的百结鹑衣一扬,已是腥风弥天而起,笼罩落下。
紧随其后的还有九件殊异兵器——
雁翎刀、跨虎篮、独脚铜人、三叉戟、铁板铜琶、绊仙索、日月双钩、大扫刀、九节鞭,沿着独立轨迹袭来。
“倘若是秋水浮萍,他们定然二话不说,俯首称臣。”
锦烟阁,蓝衫客颇为闲适地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这才接着说,“但如果是连令牌都拿不动的神蛊温皇嘛——”
未尽之意彼此心知肚明,尾音略略拉长,晦暗变调的眼光带着考究人心的扭曲意味,徘徊术者身上盘绕试探。
对此,皇甫霜刃的回应很简单,视线掠过男子身影,径自落向窗外,窗外月朗风清,更有乱红为衬。
满园芳菲盛开,风袭过,片片嫣红散落,随风而起,回旋飞卷,也算是为这寂寥清冷的夜添了几分颜色。
仰首轻嗅风中捎来的血腥气,寻常动作带着难言的优雅,清亮瞳仁在月色笼罩下宛若镀上一层霜华银辉。
术者轻声叹息:“看来今夜会有一场暴风。”
沿着皇甫霜刃的视线看去,联系对方所吐话语,蓝衫客脑中蓦得冒出个奇异念头,一个名字始终在心里挥之不去。
深深注视面前人一眼,蓝衫客道:“不想阁下竟然能请动他出手。”
那是楼里人厌鬼憎的存在,更是令情报总管头疼不已的杀手异数。
做成一件事,也并非一定要杀人不可,聪明的人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长处,即便不用武功也一样能够将人击倒。
尽管杀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可最最高明的,永远不是自己动手。
正如在男子幕后的推波助澜下,内乱杀手对上回归主仆;而术者要做的也是同样。
不待皇甫霜刃接话,男子已幽幽念道:“流光一剑随风起,命绝飞霜更不疑。”
这诗号原由还珠楼三名顶尖杀手合称共享,而如今,它仅属于一个人,一个有趣的人。
倘若有趣的人出手呢?依然有趣,只是染上些许杀机而已。
杀气很淡,淡到几不可闻,淡到在旁人发觉之前,血腥气已然先到,让人觉得汗毛直竖。
“嗤!”
本是剑拔弩张的堂中忽然响起一道急促诡异的啸声,这声音尖锐无比,像是一种无言的警告。
巴山道人瞳孔骤缩,却再也没有扩张的机会了,因为一道横向如一的血痕恰恰落在其人喉间。
比杀气、血气更快的是剑气。
那诡异的声音再起,几人眼角一跳,只见一道棕影乍现,地面上便多了一道可怕的浅沟,划出生死界线,横拦轮椅之前七尺。
那是一道细长如丝的剑痕。
棕影是剑光,剑光缭绕,未必能透过毒手怪盗精心所缝织的百结鹑衣。
剑不行,但人可以,一个习有以趾风行身法的人。
所以明白这点的毒手怪盗收手了,那件千疮百孔的破衣突兀回到了他手里,旋即便收束成了一条可软可硬的长棒。
下意识地抬眼捕捉敌人方向,瞬息间,他的眼中已写满骇然,只因另外九件兵器的主人已然步了巴山道人后尘。
漫天血雾喷洒而出。
搏风归翔不留方寸余地,剑主人身法不停,抬手扬锋一如张帆举棹,长剑就像一艘急流快舟,乘风破浪。
毒手怪盗发出一声雷吼,似是在为自己打气,手上动作更是直接,棍影一现,平平挥向来者。
横扫千军呼啸生风。
棍身前逼,身形后挪,让出缓冲空间,毒手怪盗趁隙开口:“随风起,你也是杀手。”
强调一句,示意对方莫要忘记出身。同为员工阶层,不应当齐心起来,打倒万恶的资产阶级吗?
闻言当真停下进迫步伐,那人这才露出真容,棕黑交染的发丝,厚实刘海斜抹额间,眉目干净分明。
一双明澈的眼中似有流不尽的笑意,如那和煦春风一般,充满生机,让人瞧着便心生好感。
随风起宛若这才恍然,自醒般地出声:“的确,你们跟我毕竟有同僚情谊在,所以——”
听到这话,一众杀手眼中已然露出喜色。
下一瞬,他们便被男子话语再度打入地狱:“得加钱!”
“世上如有银两无法解决之事时,”锦烟阁,皇甫霜刃微笑发声,代替道出杀手准则:“更多的银两便可解决。”
言毕,又见随风起青锋划地,足踏驰风一势,连环快剑带起迷蒙剑气,笼罩对手周身。
错落不清的影,已是寻常武者摸之不及的奇快身法。
斗风飘痕寻隙而入,长剑疾速瞬转,刃泛锐芒霎时突破八方棍影。
这一刻,毒手怪盗掌中的布棒忽然碎成了千百片,漫扬浮空。
下一瞬,随风起方欲进逼取命的当口,三枚无声无息乃至无形的细针,已自背后袭来。
伴着一面残墙砖飞土裂,发针的人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光头和尚,左手托钵,颈挂念珠,右手发针,全身却穿着极其讲究的锦袍华衣。
他匿伏在墙里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为的只是要发这三支比发还细、比风还轻、比电还急、比雨还透明的针。
骤变迭生,一变再变。一变指的是那名和尚,那么再变呢?
跟着和尚出来的是个五短身材的胖子,那人手里握着根赤红绳索,绳索两端系着对鸟笼似的水火流星。
胖子单腕一抖,远攻长取的流星锤突兀打出,径自攻向神蛊温皇所处方向,金铁声错落铿然。
凤蝶这才醒觉,袭来的兵器那里是什么流星锤,分明是歹毒更甚的血滴子——
血滴子以革为囊,外表有若圆钟,内藏快刀数把,控以机关,用时趁人不备,囊罩其头,拨动机关,首级立取。
生死危机在前,凤蝶神色宁静依然,自信何来?
两道朱红乌影势若寒星暴雨般呼啸着飞射而来,划出奇特弧度,旋即复转劳燕分飞。
一者后发先至地落入血滴子内中,机括声响片刻,将之内部机关破坏殆尽,三分余力令圆钟改道。
一者伴随激烈爆响陡起,直直嵌入胖子眉心,血水自伤口不要命的涌出。
五短身形倒地,众人这才得以看清乌影全貌,竟是一颗小小算珠。
与此同时,一道颀长挺拔的人影缓步到场,黑衣抹额羽坎肩,手持算盘,昭示发招者身份。
雅间当中,蓝衫客语气微讶:“不想先生与银槐鬼市亦有联系。”
俗话说同行相轻,男子对落花随缘庄背后势力亦非全无了解。
死要钱的古怪杀手遇上不缺钱的长河总管,的确是让任何人都感到头疼的组合。
不夜长河·逍遥天
布置豪华的大厅中,充满了温暖和欢乐,酒香混合着上等的脂粉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对于一个赌徒来说,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够比得上。
而在赌庄侧房当中的头家心情就不是那么美妙了,戴满宝石钻戒颇有暴发户气质的大手重重拍桌,震得桌上账目与茶杯齐齐一跳。
那人道:“破你西瓜!别人画重点是简单扼要,小冷你写得密密麻麻,令呗最好是看得懂。”
出声者额头平整光洁,颧骨微突,以至于一双眼窝稍稍下陷,眼窝里,一双淡漠的眼睛泛着淡淡光华,精光四起,如鹰如隼,两条浓眉斜飞入鬓。
一袭金贵甲衣半掩健硕身躯,这会被火光一映,就像是铜皮一样,又像是一尊金像,只是胸前一蕊红花平生破坏中年气质,更显品味诡异。
全天下如此打扮的仅此一家,那便是不夜长河“主事者”地宿。
正当中年兀自碎碎念之际,黑色斗篷、青蓝面罩的花四喜目无表情,抱着账簿放在桌上,那意思很明显。
见状,地宿问:“这啥?”
一想到辣么厚的纲要还没读完,之后还有八十本分三箱要读,中年就感眼前发黑发晕,不想还有补充。
“昨日的帐,都是赤字。”入不敷出啊!
花四喜努力放缓语气,陈述道。
地宿对此表示浑不在意,认为这不过小场面而已:“红字喜气,”随手勾了勾胸前红花,“你懂什么!”
当初和黑道大哥叱咤风云的时候,几度败北儒侠手中,因此白手起家不过寻常。
花四喜心下对自家甩手掌柜深感无奈,想到小冷回来时看到兄弟几人流露街头的场面,男子就愁得发际线都要往后移好几尺(这时候就不得不提兜帽的好处了)。
尽管已经脑补出了数折苦情戏文情节,花四喜面上犹是一派冷漠,道:“我怕再喜下去,就要报丧了。”
想到这里,花四喜更是悲从中来。
‘果然老大主事,是不可能撑到总管回来的吧!’
地宿觉得自己若是理解无误,自家小弟用眼神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张口就要反驳。
“你是在靠……”
不满一字生生堵在喉间,仅因跫音匆匆,打断施法。
装扮同花四喜无二,红色面罩的柳三元快步走入,道:“老大,事情大条了。”
闻言顿时转移关注对象,中年起身,问:“多大条,可有令呗大条。”
说着,地宿还叉腰挺了挺胸,一幅老大做派。
急促呼吸缓了缓气息,柳三元道:“白丑生传信,魔祸横行中原,奉鬼尊令通知各处势力转移至新据点。”
如此一来,意味着因西剑流之乱迁移后,鬼市好不容易重建的秩序与规则,甚至人脉都要从头再来。
“靠夭啊!东瀛来我们躲,魔世开我们也躲,这个鬼头仔是在想什么,我来去问个明白。”
言罢,地宿不待两位下属反应,飞也似的离开现场。
背后,是刚伸出尔康手的花四喜,男子想了想,又把手收了回来。
一旁的柳三元瞅了瞅书桌,问:“所以老大还剩多少账目没看。”
花四喜不答,比了个三的手势。
对此柳三元先是讶然不已,随即想起自家老大见书倒的作风,但对这个数字仍是隐感震惊:
“居然只剩三十本了?”
“呵!”男子皮笑肉不笑,这才道:“是三箱。”
柳三元顿时愕然,而后又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情绪萦心。
“算了!”
花四喜叹息一声,放弃拯救地宿的打算,甚至还颇为乐观地替头家解释一声,“反正要搬迁,这批账目暂时也用不上了。”
说完,同僚对视一眼,越过借故翘班的地宿,开始着手准备搬迁事宜了。
就在手指触及木箱刹那,二人脑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所以小冷对此是早有预料了吗?”
“但那又如何!”
二处战场败局将定,旁人看来颓势尽显的蓝衫客此刻竟然咧嘴一笑,笑的古怪。
“或许我还该感谢你替我平定楼中动乱。”
能轻易为言语挑动,以下犯上的一众杀手,本身就是男子特意筛选出的不稳定因素。
对方言谈中竟是以楼主地位自居,皇甫霜刃却若早就猜到这种结果,冷觑‘檐前负笈’一眼,复又摇头,评判道。
“你坐不稳。”语气清淡随意。
“坐不坐得稳,也得坐过了才知道!”对此,蓝衫客倒是不以为意。
言未尽,男子身前桌案不知何时赫然放着一块蓝带金边绶带白玉环,那是还珠楼内仅有其二的实力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