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太子生辰宴过后,陆九莹每日例行去中宫拜会,魏后依然没有教习仪礼,所行事务不过是逗弄花草,凭栏煮茶,偶有赏赐饼果给倚华与花玲珑,看着小女娘们吃得欢心,魏后与她便会心一笑。
花玲珑从倚华那处探得不少消息,有关玉照与李遂的恩怨,还有关陆涺与阮燕云的秘事,花玲珑囫囵听来转头便一字不露地告知萧明月,萧明月闻后亦感慨,魏后膝下三子除了大公主华韶还未见过,二公主玉照和太子陆涺已然相熟,三子中有两子添堵,这让做母亲的当是及其忧愁。而陆九莹乖巧守在魏后身畔的样子,让人瞧着真是一幕母慈子孝,相亲相近的美好光景。
萧明月大抵有些明白魏后的心意。
先前她刚想到大公主华韶,谁知人随后便出现了。
华韶差人来请陆九莹前去飞星殿一叙,彼时陆九莹正与魏后在一起,魏后说道:“我记得你与华韶幼时有过一面,今日再见不知能否认出对方。九莹,你华韶姊姊绝婚回宫从未见过人,待会陪她好好聊一聊。”
陆九莹应诺欲要离开,魏后又唤住她,妇人面露慈爱声音柔软:“你小时候很喜欢放风鸢,空闲的时候你去未央宫的最高处放,鸢儿一定能飞得很远。”
陆九莹闻言一愣,心间苦涩回味,她缓缓颔首道谢。
陆九莹带着萧明月与花玲珑前往飞星殿。
飞星殿曾是宫中女官住所,后来有一年长安发涝害淹了此殿,工匠修葺翻整后请明曜台占卦,有相师更名为“飞星”,而后引入沧水,自此飞星殿远离无妄,前殿重檐后院葳蕤,浑然一派向荣。
众人刚入前殿,正领略院中风光之时便听见有呼喊声传来,领路的女婢脸色沉了沉,趋步上前请陆九莹登上长廊,以身躯遮挡花园中的情景。奈何女婢身形瘦弱,挡得住陆九莹一双眼睛,却挡不住后面的萧明月与花玲珑。
花园中跪着五六个女婢,大长秋华庶正拿着一柄巴掌大的短刃问话,脚边跪伏的女婢颤着身子直呼饶命,一张苍白小脸涕泣涟涟:“这把小刀是奴婢打小就戴在身上的,从未离身!”
华庶身侧的永巷令出声斥责:“大长秋明确有令,但凡入飞星殿伺候的奴仆皆不得佩戴重饰及刃具,你私藏尖锐之刃,怎知不是要害大公主?”
“奴婢没有私藏,更没有要害大公主……”
那奴婢还欲自辩,便见华庶抬手一落,小刀顺着她的咽喉划了过去,鲜血顿时喷射而出,扬撒在茂盛的青草地上。长廊之上的萧明月下意识捂住花玲珑的眼睛,花玲珑却抓着姊姊的手忍不住向下探望,只见那个被一刀封喉的女婢僵直着后背,双臂无力垂落,旁侧跪着的奴仆见状往后挪了挪,无人敢触碰她倾倒的身躯。
华庶轻声咳了咳,将小刀递给永巷令,道了句:“没规矩的东西,与她争辩什么。”
说罢,华庶抬起头来与长廊之上的人目光交视,他之面貌陡然变得柔和,还冲人微笑示意,萧明月必然也要回礼,故而颔了颔首。
陆九莹站于高处已然窥见一角,但她什么都没说,加快了步伐。
陆九莹与华韶相见,室内陪案的还有蔺仪与阮燕云。
正位的华韶年岁三十,身着姜黄色深衣曲袍,外罩灰白色纱衣,交衽处的爪菊纹若隐若现,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素面甚是柔软。她的发髻间没有佩戴任何钗环,只用一根墨色发带挽住了头发,妇人无瑰丽,却是好颜色。
华韶望着陆九莹浅浅笑着:“九莹妹妹,别来无恙。”
陆九莹抬臂行礼:“九莹无恙,华韶姊姊安康。”
这一声姊姊喊得恰好,华韶还以为历经生死的陆九莹会与自己生疏,要唤一声公主殿下,眼下两人见上面,似有一霎回到林义王府鼎盛之时,最尊贵的翁主与最尊贵的公主隔着人海会心一笑,转眼数年,却是物是人非。
华韶示意蔺仪与阮燕云,与陆九莹说道:“蔺相师与你相识倒不用多介绍,她为女官亦是我交好的闺中密友,这位是太子妃阮燕云。”
阮燕云十分客气地请陆九莹落座,还亲自上前奉茶,事罢她说道:“公主,我去庖厨看看给你炖的药羹如何了。”
华韶也心疼她,说道:“让庖人去做吧,你劳累了。”
“燕云不劳累,公主不必担心我,少府已肃清奸逆,皇后准我再入庖厨。”
萧明月听着奸逆二字只觉浑身不适,她跪坐在后方不敢去看阮燕云,直到人离开殿中方才微松口气。
华韶端看陆九莹许久,笑吟吟地说道:“妹妹相貌变得不大,还似小时候那般好看。”
陆九莹回说:“姊姊倒是略有变化,少年时姊姊头发暗沉,现在瞧着油而发亮,甚是好看。”
“你倒是眼睛透亮。”华韶不禁摸了摸头发,同蔺仪说道,“我家九莹一眼就能瞧得出,我这头发呀,真是滋养了十几年方有现在成果,说来也是少女时被那些坏郎君叫黄毛丫头给吓着了,方有这般改头换面的毅力。”
蔺仪含笑点头,看得出华韶的心情变得好起来了。
陆九莹与萧明月皆在华韶抬臂之时看到其手腕裹着纱布,随即隐于袖中,便是这一幕也叫她们明白了几分。华韶髻间未有发饰,先前大长秋也是在处置尖锐之物,想来绝婚的大公主对自己的身体有过伤害。
陆九莹看向笑容满面的华韶,心沉了沉。
华韶又说:“你先前在尚林苑受教,我在夫家不好去看你,那日太子和若世夫人寿宴我恰好身子又不爽利,未能出席。但我心中惦念着你,蔺仪说你出嫁之日定在小满,我这一算,竟没剩几日了,索性趁着今日光景好故而请你来相见。”
“姊姊若是身子不爽利便好好修养,我们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来日方长……”华韶轻声念着,缓缓敛下哀愁的目光,她盯着面前的耳杯,突然奋力抓住杯沿,热水撒在手背上,烫的她嘶了声。
陆九莹与蔺仪同时起身,双双来至华韶的案前,华韶眸光游移,神态不稳,蔺仪连忙唤了两声名字才将人唤回神来。
华韶看向陆九莹,眸中泪水渐涌,她喃喃问着:“九莹啊,你不是戴罪掖庭吗?何时出来的?”
陆九莹微愣不解,遂而看向蔺仪,蔺仪眼神示意后她便心中有数。
陆九莹说:“那年皇后生辰大赦天下,我便出了掖庭离开皇宫去州郡寻亲了。”
“如此……”华韶恍惚不已,流着泪问,“林义王可还安好?还有你父母,身体是否康健……”
“安好……”陆九莹想是被华韶悲伤的情绪所感染,她略有哽咽,“都好,一切都好,谢谢姊姊惦念。”
华韶闭上眼睛轻声喘息着,随后抱住陆九莹便无声落泪。陆九莹轻轻拍了拍姊姊的后背,说道没事了,随即华韶发出呜咽之声:“我只是……见着妹妹太高兴了,妹妹,别被我吓着。”
陆九莹柔声说道:“姊姊的飞星殿格外好看,若不然姊姊带我走走吧。”
“好,好。”华韶牵过蔺仪的手,忍去眼泪,“我们三个一起。”
几位女娘携手作伴,散步于葳蕤之中。萧明月与花玲珑随在身后有些距离,她远远看着三人的背影心中略有沉思。
花玲珑扯了扯萧明月的袖子,指尖点点脑袋问说:“大公主这儿是不是有点……”
萧明月沉声回说:“人若遇忧思之事,难免心神紊乱,多休息便好了。”
“姊姊,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花玲珑看了眼前方的华韶,有些怅然,“倚华说大公主和她的夫婿十分恩爱,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既是鹣鲽情深,鱼水和谐,为何帝后要让他们绝婚呢?”
“丞相府逆谋,傅家一关人等自是难辞其咎,不是说大公主的夫婿是傅家直系吗?”
“可傅丞相有罪,大公主的夫婿没有罪啊,鹣鲽这般被拆散,不就成了苦命鸳鸯了?我在家乡时也见过新妇家与夫家结怨的,但他们皆与家中断了来往,各过各的日子,怎么就非要分开呢?”
萧明月顿默,而后说道:“因为大公主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她不是庶民,而是公主,既有印绶加身,自不能因儿女私情触犯君权。”当萧明月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是一愣,她分明不是这样想的,可为何会说出这般话来。
花玲珑却是不解:“公主也是人,我阿父说亲族离心就会六畜不安,家业衰微。”
萧明月当即捂住她的嘴,拧眉斥责:“你疯了?胡说什么?”
花玲珑冲她眨着眼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姊姊紧张了,你的手心有点咸。”
萧明月:“……”
“这般一看做皇亲国戚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花玲珑轻叹一声,环顾着周遭的美景,“人啊,一旦被命运禁锢,要么舍命屈服要么知难而进,大公主大抵是选择了前者。”
“你何时这般通透了?”
花玲珑看向萧明月,眼眸熠熠生辉:“就在你鼓励我与生死决战,与君权抗争的那一刻。”
“此一时彼一时,大公主与我们不尽相同,她的路或许比我们还要难走。”
陆九莹随着华韶来到葱郁的菡萏池,微风拂来阵阵清香,只见池中莲叶田田,粉嫩的花朵沐光而绽,怡人之景让华韶渐渐舒缓了心境。
华韶说:“姊姊给你采朵花吧。”
陆九莹见着河边湿软恐有危险,忙说不用,华韶执意要采,蔺仪便提出三人手牵手相助大公主采花。华韶来了兴致,在两个姊妹的帮助下,奋力够出一朵娇艳的菡萏,许是长久没有身动,她的额头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华韶捧着花朵递给陆九莹,陆九莹抬袖替她擦了擦汗,随后接过花来。
华韶看着美人与娇花,心中柔软,她问:“父皇将你指婚于外族,你可有怨恨?”
陆九莹摇了摇头。
“你有,只是当我面前不好说罢了,妹妹,你不要去怨父皇,你我是汉家女更是皇室宗亲,应当知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当今天子仁道,你我唯诚孝其首,不得有违。”华韶掷地有声却也温情脉脉,她抚摸着菡萏花瓣说道,“此花娇艳不过池之中物,若没有高城深堑相护,它或毁于天灾或毁于**,生于动乱之世,只争艳一时无法安身,唯有天下和顺,四海清明,它方能生生不已。”
世上的每一个人,无论何人,皆如此花。
有些责任于前世是枷锁,于后世却是打开光明的一道门。
有人可以退缩,而有些人生来奋勇当前,九死未悔。
陆九莹从来就不是恬淡无为的闺中女子,在其踽踽而行的这条路上她享受了阳光,承蒙过雨露,也曾去砥砺风霜,正因为荆棘满途故而想做路旁的一朵小花,她如愿了,但并未因此就止步不前,因为她知道,自己或许会化为一粒种子,飞向更远的地方。
陆九莹回过头去看向远处的萧明月。
她明白,她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