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贺喜时凌清辉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位次错了,等到一轮轮行礼完毕,全部落座,凌清辉打眼一扫,发现好几个空着的座位,终于明白了那个错位感是怎么来的,便问道:“衡阳王呢?”
汝阳王忙起身道:“回陛下,近来天气转冷,清荷前几日偶感风寒,生病不能出门,特意托臣告假,今日不能来了。”
其余空着的座位则是蔡国公之妻吕国夫人、虞国公之妻虢国夫人、陈玉芝之妻渤海夫人、言诤之妻东陵郡君等将近十人,均称生病,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凌清辉嗤笑一声:“天冷,有些身弱骨子轻的也难免爱生病。”
众人不敢言语,皇后想开口,却被咸嬷嬷拉住了。言御女不自在地动了动,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陈昭容深吸一口气,脸上仍挂着得体微笑。
凌清辉又将韩尚食传进来,吩咐道:“吃不着的这几桌宴席不用上了,把桌子撤到偏厅,你们尚食局连着外头忙碌的嬷嬷宫女一起用了吧!才人娘子惦记你们辛苦,今日赏你们入座同乐。待会儿散席时再上来伺候就是。午后赏今日值勤护驾的金吾卫一等席面,十人一桌,每桌御酒两瓶,不可吃醉。”
这下陈昭容也挂不住笑了。
虽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但尚食局并不敢公开说吃了别人的份例,就连试新菜也有规定的用量,像乔**试验瓦罐,次数多食材杂,官中的份例不够,剩下的便要自己填上。至于做菜用剩的材料,是作废还是再加工,俱要记录明白。
这也是尚食局连肉汤边角料都要标价售卖的原因。宫里一针一线,一草一木,来要有来源,去要有去处,贪污也要讲个流程做个看得过去的账,不能任性胡来。六尚局讨厌宠妃来要这要那不给钱也是这个道理,东西是你吃了用了,你还不给钱,这亏空算谁的?皇帝宠爱你不跟你计较,我们的账目怎么平?
所以会做人的宫妃,想吃什么会赏给尚食局钱,不爱吃的菜不说以后不许做,送上来只不动筷子,吃完饭或者赏了身边人,或者叫尚食局原样撤回去,她们便可留下,或自用或贩卖。
但宴席不同,那是有国家制度明文约束的,什么级别的人参加什么样规格的典礼,什么样的典礼能用宴席,用什么等级的宴席,宴席上什么样的身份用什么样的席面,错不得半分。一个才人晋升,既不该有典礼仪仗,也没资格赏金吾卫吃席面。至于尚食局,陈昭容心里冷笑,一群厨娘和丫鬟婆子,不管谁晋升,只配在吃席时候立在外头随时等着上菜撤盘伺候着,哪有资格坐下来一起吃?莫说吃整席,就是撤下来的整菜不也得热一热给低等宫嫔送去吃?想吃也得有那个身份。
是以陈昭容愤愤盯着韩尚食,等着她自陈卑微推辞不受。
韩尚食却没想这么多,尚食局吃残席早练就了一手绝活,保证每道菜都能对得上来路去处,她们还能把剩菜里好肉都吃干净,至于中秋午宴的剩菜送给低等宫嫔吃,纯属尚食局累了烦了不想认真做了,这是个美丽的误会。
今天这样整份未动的宴席确实不如撤下来的残席好做账,韩尚食正遗憾呢,没想到凌清辉给她们过了明路,甚至可以直接吃热的,韩尚食大喜,立马代大家谢恩:“多谢陛下恩典,多谢才人娘子恩典。”
陈昭容的脸彻底绿了,瞪眼看着她们眉开眼笑撤掉了桌子。
宴席呈上来,陈昭容瞟了一眼菜色,又是一阵气闷,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不值得,世家心中只该存着大事,安稳吃你的饭,皇后说得对,不过一个黄毛怪,不过只能在这些小事上恶心人,翻不了天!
歌舞第一节刚跳完,皇后便微笑着开口:“我瞧着才人桌上怎么菜色这样少?尚食局也真是不会办事,才人向来食量宽大,这些哪里够吃的?听说才人入秋以来畏寒怕冷的,咸嬷嬷,把我桌上这道红枣山药炖乌鸡端过去给才人暖暖身子。”
陈昭容刚做好的心理建设全数崩塌:皇后自己都计较成这样,净在小事上玩手段,怎么好意思劝她和淑妃心胸广阔的啊?
晴翠一脸茫然地谢恩:“多谢皇后娘娘,嫔妾这里菜够吃的。”
随着皇后的话,殿内妃嫔们也不约而同看向了晴翠桌上:莫非又是和皇帝一样?皇后挑毛病了?留心数一数菜盘,其实比皇帝太后皇后少许多,再看看昭容和淑妃的席面,晴翠那里也不如她们多,宫嫔们心里奇怪:皇后娘娘这话明显含沙射影,但问题出在哪儿?
虽然第一遍上菜不是全部席面,但宫里老人根据初始上的数目也能猜出等级,后头没上的大致还有些什么菜。因此李淑妃与陈昭容很快算出这必是九嫔以上的席面待遇,若按照食材来猜,应该就是三妃级别的席面。
明白了皇后想干什么,陈昭容心里更加鄙夷,新入宫的宫嫔才吃了几顿席?每次吃饭还根本不按规矩来,她们懂什么门道?低位宫嫔们只会觉得才人的酒席比自己盘子多,但是比昭容淑妃盘子少,更比皇后少,没毛病。
然而皇后她们桌上多出来的那些菜都是摆着好看的,放烂了也没人吃,反倒还占地方。陈昭容完全敢打包票,那个贪吃黄毛怪根本不在乎这些不能吃的东西!
晴翠确实不在乎,她入宫跟着郑嬷嬷学规矩,后来又认识何嬷嬷,知道了好些让人拿不着把柄的整治手段。譬如现在,比她高的那些人桌上造型精致的大碗大盆菜,她一个也没有,按照礼制,她这桌酒席档次就要低一些;这些人桌上鸡鸭鹅都是整件清蒸清炖,她这里多是斩块,这样看着酒席档次比淑妃昭容还要低,完全符合她们现有的位份。
然而那些造型精致的东西根本就不能吃!认识后凌清辉怕她吃坏肚子,早跟她说过了,那叫看菜,尚食局做好后换都懒得换,只要看着没长毛、闻着没发臭,下次宴席摆上来的还是老朋友。
至于斩块的鸡鸭鹅,煎炸蒸炒花样繁多做得又入味,排骨炖得软烂一戳就掉,肘子上来看似整件实际早已切成小方块,鱼是整条但鱼刺全都挑没了,只剩一条大梁骨,随她高兴怎么吃,丝毫不用担心餐桌礼仪。
如果韩尚食给她上许多漂亮看菜,减去了真正能吃的才是要整治她,又或者给她做一桌整件,为了不丢脸她就只能饿肚子,想不饿肚子就得下手撕扯蒸鸡炖鸭,或者直接抱着肘子啃,啃得一脸油花最后被礼仪嬷嬷拎回去训斥,重新盯着练规矩,还要沦为京城贵族圈的长久笑料。
晴翠满足地夹一筷子脱骨烧鸭腿,心里想着刚住进玉露殿时,尚食局还故意拖延送饭时间试探她好不好欺负,被何嬷嬷骂了还要狡辩。然而上个月面对后宫三个娘娘联手打压,六尚局不但不敢踩宋静怡梁贤,还要特意给她捎话让她放心,好姐妹没受亏待,莫说同住宝华宫的杜若诗,就是崇仁宫的沈令月,咱们也好生伺候着呢。
事后晴翠问了两人,宋静怡说她们三个确实吃饱穿暖了,梁贤说她确实没被使唤干重活,还说了回宫路上赵尚寝怎么特意照顾她。赵尚寝为人正直,照拂下属,手段又圆滑,和晴翠也不曾有过龃龉,待梁贤好不算出奇,尚食局的转变和飞织令的特意花心思二次送衣就很有意思了。
崇仁宫正殿住着徐昭华,那是个不问闲事的主子,也没参与联手打压,但与沈令月同住流金殿的还有个御女温婉,一心向皇后靠拢,不遗余力地欺负沈令月,逼着侍巾们站队。但即便争斗明白激烈,六尚局仍旧当作听不懂温婉的暗示,衣食柴炭等事上从不敢少了沈令月的。
沈令月和宋静怡性情相仿,又都爱读书吟诗、下棋作画,关系极好,连带着沈杜二人也常来找晴翠玩,宫里娘娘们会因为这几人和晴翠走得近而整治她们,但六尚局也会因为她们和晴翠走得近而不敢与之结仇。
晴翠夹一块肘子肉吃着,油脂部分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瘦肉鲜香软嫩不塞牙,外表看起来却平平无奇,正如飞织令送的衣服,尚食局送的饮食。
回宫之前分住处,晴翠想着宋静怡等人受她连累的事,特意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根据她们送上来的安排看,就算皇帝没插手,宋静怡也能有个性情温柔的伴,连带着杜若诗和沈令月也会有清净日子过。
这一切不是因为她人多么友善,脾气多么好,只是因为她现在是“宠妃”,皇帝喜欢,所以别人不敢太为难她这“一党”。即便大宴如此忙碌,给她的菜也都是她爱吃的口味,不敢敷衍,更不敢故意做些让她不方便吃的饿着她。可见光想着做好人未必能帮人救人,手里有权力也很重要。
正走神胡乱想着,就听见皇后心疼她吃不饱要赏她鸡汤,满脸茫然地谢了恩,晴翠瞟了一眼皇后赏赐的鸡,嗯,韩尚食没做的事,皇后要做了。
然而皇后赏赐似乎不能不吃?陛下是怎么解决他那些整件的来着?哦,他说他直接不吃,吃别的。那怎么办?
今日负责给晴翠布菜的是御前伺候的红珠,接了鸡汤顿都没打一下,放到桌子上用精致的长柄小汤勺一点一点舀汤。晴翠两块排骨都戳完了,大肘子都见着白骨了,红珠才恭恭敬敬捧了一小碗黄澄澄的鸡汤送到晴翠面前。
晴翠乐滋滋喝汤,拿皇后发青的脸色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