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67章 青溪之畔聚丰楼

    王法慧猛然想起谢道韫二十岁要官配的事儿来,一脸焦急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唉,令姜阿姐,你别急,我们明日去广陵公府找大娘商量商量办法如何?”

    “唉……”谢道韫又叹了一口气道:“不必去了,我刚刚从哪儿来的,大娘昨日去了新安郡贺喜,武陵王爷老来得子,取名叫司马遵了。”

    王法慧一愣,想到司马熙雯都快四十岁了,又添了个弟弟,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谢道韫看着清丽绝俗的王法慧,正当妙龄,无忧无虑,心中愈发愁闷起来。

    又想起陈望的来信,言及圣命不可违,希望她能体谅,并说服叔父,待自己从凉州回来完婚,不觉潸然泪下。

    “令姜姐姐,你别哭啊,咱们,咱们再想想办法。”王法慧看见谢道韫低头饮泣,不由得慌了手脚。

    谢道韫擦拭着眼泪,边埋怨道:“都是陛下,派谁去不好,非派他去,我该如何是好啊?”

    “令姜姐姐,你莫急,要不随我去见母亲,问问她该如何行事?”王法慧毕竟年幼,只要是一遇到棘手之事,就想着找母亲。

    “唉,没用的,恐怕现在谁都帮不了我了,”谢道韫微微摇头叹道。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叔父定然是已提前得知陈郎要去凉州的事情,”谢道韫自言自语道:“昨日王右军府上的二公子突然登门造访,我知叔父极想让我嫁到王家,以联姻来加强王谢两家之间的联系。”

    “啊……”王法慧不由得惊叫起来,心道王羲之的次子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几年前丧妻一直未娶,原来是觊觎谢道韫。

    于是阻止道:“他都那么大岁数了,而且你嫁给他还是续弦,万万不能答应啊,令姜姐姐。”

    “我当然不能嫁给他,岁数大小暂且不论,听说他还暗中加入了五斗米道,整日里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

    “那不如我们找彤云阿姐商量商量,或许她能有办法呢?”

    谢道韫想到,如今司马熙雯去了新安郡,陈胜谯带着孩子回了竟陵,如今没有人能商量大事,眼下能帮她的也只有情同姐妹的张彤云了。

    于是点头道:“明日中午,我们去聚丰楼饮酒吧。”

    王法慧一听饮酒,俏脸上立马绽放出春花般灿烂的笑容,拍手道:“好啊,好啊,好久没喝那里的九坛春酿了。”

    谢道韫看着王法慧没心没肺的高兴劲儿,暗叹道:“这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又想想自己幼年父母早亡,不得已栖身于叔父谢安家,终生大事自己都做不了主,不觉黯然神伤。

    翌日中午,当谢道韫的轿子(魏晋时期称作肩舆)来到青溪五桥对面的聚丰楼时,楼外人流如织。

    进得楼内,已经宾客满座,热闹非凡。

    酒气菜香味道充斥整个空间,令她不禁暗暗皱眉,遇到烦心事,什么珍馐美味都索然失去了兴致。

    她上了二楼,来到晌午让家人过来订的临街雅座,发现王法慧和张彤云早已经到了,正在悄悄说着什么。

    二人见谢道韫走进来,一起站起,三人互相施礼后,坐了下来。

    不多时,店家把酒菜摆满了三人座榻前的案几上。

    烧鹅、羊腿、肘子及各样蒸食,龙凤饼、水晶糕及各样喜点,红枣,核桃、桂圆、栗子等四干果,以及苹果、荔枝等四鲜果,琳琅满目。

    王法慧一见了九坛春酿,两眼放光,把酒觞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啊……好几个月没喝了,真香啊……”

    她那样子逗得谢道韫和张彤云掩嘴而笑,真是遇到酒判若两人。

    张彤云调侃道:“法慧,若是你嫁入广陵公府,陈望不许你饮酒,怎么办?”

    王法慧把酒盏里的酒倒满,唇角上挑,清澈的大眼睛弯成了月亮,“呵呵,那我就让令姜阿姐把陈郎拉进她屋里就寝,我好独自饮酒。”

    她兴高采烈地提及了三人的婚后生活,令刚刚心情好了一些的谢道韫又愁云密布。

    张彤云伸出肉乎乎白嫩嫩的手赶忙拍自己嘴巴,“你看看,你看看,都是我不好,又提及了你们的陈郎。”

    “无妨,无妨,我们先饮酒,我也是许多日没沾酒了,今日咱们姐妹再醉一次何如?”谢道韫明显清瘦了的鹅蛋脸,露出了微微笑意,两个梨涡更加明显了。

    “好,醉一次,我先饮为敬。”王法慧说着往酒盏里添满了酒。

    张彤云爽快地道:“好,就依你,我们先满饮此盏。”

    这里面酒量最差的其实就是张彤云,但她方才听王法慧说了来龙去脉,为了让好姐妹谢道韫开心些,随即附和起来。

    于是三人一起举盏,豪放地一饮而尽。

    三人吃喝了一会儿,先聊到了司马熙雯去了新安郡,又讲起了陈胜谯回了竟陵,王法慧叹息道:“这么说广陵公府里只剩下三公子陈观了,小小年纪守着偌大宅院,怪可怜的哦。”

    “那你要怎滴?难不成要把小叔接到你府上,照顾一二?”张彤云戏谑道。

    王法慧脸一红,啐道:“彤云阿姐,你真能说笑,避嫌还来不及呢。”

    “令姜阿姐,方才听法慧言及陈望去了凉州,我还真不知道,你可有何打算?”张彤云借着酒意,直插主题。

    “……”谢道韫一时无语,略施粉黛的鹅蛋脸上微微泛红,她看着窗外,幽幽地道:“你知道的,我如果再不出嫁,将被官配。”

    建康四大名媛中,王法慧美艳绝伦,谢道韫蕙质兰心,陈胜谯性情豪放,而张彤云虽论颜值是末尾,但论聪明伶俐却是第一。

    她直言不讳地道:“令姜阿姐,你我情同姐妹,恕我直言,你哪里都好,只有一点不好。”

    “哦?”王法慧和谢道韫一起看向了张彤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你整日里诗词歌赋,生活在自己想象的天地里,与我们凡人不同,所以一遇到杂七杂八的恼人之事,便又不知所措,愁苦不堪。”张彤云快人快语,一语中的。

    “我……”谢道韫柳眉紧蹙,一双漂亮的杏仁眼盯着张彤云道:“如果你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吗?”

    张彤云并没有回答她,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听闻陈望与王法慧之事,在广陵公府醉得不省人事,仿佛天塌地陷一般,还是胜谯当机立断,成就了你们三人的婚事,皆大欢喜。”

    谢道韫静静地听着,回想起去年夏天,乍听到王法慧对她言及陈望和她有了夫妻之实,如晴空霹雳,犹在眼前。

    张彤云又道:“胜谯阿姐当时的话我记忆犹新,另辟蹊径,她说如果既然你对陈望一往情深,为何不能同嫁?现今你又遇到了难处,不能再钻牛角尖吧。”

    “唉……要是胜谯阿姐还在建康就好了,她一定会有主意的。”王法慧自斟自饮着边叹息道。

    “另辟蹊径?”谢道韫一手抚着从后背垂落过来的一缕青丝,一边思忖道:“我离开建康,走出这是非之地吗?”

    张彤云水汪汪的圆眼睛盯着谢道韫,紧跟着道:“那你想嫁给那个年近四旬,整日里神神道道,装神弄鬼的老男子吗?”

    “自然是不愿啊,但我一个弱女子,如何离开建康,然后去哪?”谢道韫神色暗淡下来,“想我陈郡谢氏之后,却落得个无家可归……”

    “去谯郡啊,找你家瑗度,先住下来嘛,那里是兖州地盘,安全的很,听闻近来许多兖州文武的家眷都陆续搬到谯郡定居呢,再说陈望若是有了消息,第一时间先会传到谯郡的。”

    “彤云阿姐所言极是,我父亲说,等他致仕后也要举家去谯郡定居,令姜阿姐,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听着二人的相劝,循规蹈矩,自小生活在高墙大院中,从未离开过建康的谢道韫陷入了沉思。

    私自离家出走,叔父谢安会不会怪罪,会不会盛怒,会不会因我丢了谢家脸面而与我断绝关系……

    到时谢琰也没有办法,谢玄也无话可说,陈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岂不是成了天地间孤苦伶仃之人?

    想到这里,她觉得喉咙干涩,端起酒盏将九坛春酿一饮而尽。

    眼前出现了陈望那越发英俊豪迈的身影,临行前的保证,但自己又屡屡替他辩解,圣意难违。

    自己就像张彤云说的那样,简直就生活在一个充满幻想的天地里。

    一旦有人打破了自己构织的虚幻世界,那就手忙脚乱一团糟了。

    想到这里,她问道张彤云,“我自己从建康到谯郡?路途达千余里,如何去?”

    这个问题也难住了张彤云,她倒满了酒,举起酒盏,示意二人喝酒,然后自己呷了一口,自嘲地道:“我只想到了离开,但还没想到如何带你离开,呵呵。”

    王法慧却是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娇声道:“这有何难,我去找父亲,让他派一队军兵护送你去谯郡就是。”

    说完,她拿起酒觞,倒向盏里,却滴滴答答起来,于是高喊道:“哎,哎,店家,取酒来。”

    张彤云笑着斥责道:“法慧,你要是告之尚书大人,令姜阿姐还能走的成吗?他会立刻禀报仆射大人的。”

    “啊,也是,嘿嘿。”说着,王法慧探着身子到张彤云案几上取她的酒觞。

    张彤云轻轻地打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笑骂道:“你就这么一会儿都等不了,这个小酒鬼。”

    “哎,哎,你们看,下面是何人?怎么如此面善。”王法慧忽然惊呼起来。

    她探起的身子正好看到张彤云背后的聚丰楼下。

    张彤云摇头笑着啐道:“呸,你莫不是酒醉了吧。”

    说着,她和谢道韫转头向楼下望去。

    果然,有一队十几名晋军步兵从青溪五桥上面走过,簇拥着一名骑着枣红马的皂袍黑甲骑将领,步伐整齐地下了桥,在聚丰楼前经过,向北走去。

    张彤云眼尖,脱口而出,“那不是庾楷吗?”

    “是他,是他,他怎么来建康了,会不会有陈郎的消息?”王法慧兴奋地道。

    谢道韫也看清楚了,不由得喜上眉梢,脆声道:“快喊住他,问问陈郎现在走到哪里了?”

    王法慧站在窗棂前,高声喊道:“喂……庾楷,你站住……”

    但她那小嗓门淹没在了楼下繁华喧闹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听到。

    王法慧一着急,把刚才从张彤云案几上拿起的酒觞扔了出去。

    三女一起看向外面大街,只见酒觞倒是没砸到人,扔在了青石路面上,发出了“咣咣铛铛”的声响。

    晋军步兵和马上的将领听到声音,一起止住了脚步,齐齐向这边望了过来。

    时值正午,日头正在头顶,聚丰楼宽大的屋檐遮住了光线,庾楷在太阳底下,王法慧她们在阴暗处,倒是没有看清楚。

    只见庾楷轻蔑地摇了摇头,嘟囔了几句,摆手令手下军兵继续前行。

    看着庾楷的背影,张彤云脆声骂道:“庾楷这个猪头,他娘的。”

    这时,酒保一手提着一觞九坛春酿快步走进雅间,嘴里喊着:“三位女郎,酒来喽……”

    张彤云赶忙从案几上自己的一个绿色小荷包里抓出一把铜钱,塞在酒保手里,指着窗外正在行进的晋军士兵道:“酒保哥快去追上那队军兵,告诉将领让他上来。”

    胖乎乎的酒保赶忙推辞道:“不敢,不敢,女郎,我可不敢去,万一他们打我怎么办?”

    张彤云一把将酒保准备还钱的手推了回去,脆声道:“你就说广陵公的两位夫人在此,请他上来一叙。”

    谢道韫和王法慧在旁一听,脸上都飞满了红霞,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啊……二位女郎是广陵公夫人啊,小的该死,没能认出来,哈哈哈,小的这就去……”酒保的胖脸上堆起了笑容,连连躬身,把铜钱揣进怀里,转身向楼下跑去。

    三女在楼上看着矮胖的酒保追上了晋军士兵,在庾楷马前连连躬身作揖,手指着聚丰楼方向,连比划带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