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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田孜忆往昔

    “永和八年,令尊回京完婚,不成想大婚之日遭遇羌人姚襄率军偷袭建康,令祖不顾自身家中安危命令尊赶赴皇宫救驾,令尊在宫中斩将退敌保得穆皇帝(司马聃)和康献太后,可惜,令祖却在家中战死。”

    “哦……”陈望禁不住血往上涌,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老人,一位勇将,浴血奋战的身影。

    “后,令尊丁忧期间夺情起复,随前将军谢尚北上收复失地,期间还去了趟邺城从冉智手里取得玉玺归朝……”

    “啊?但是史书上讲的是谢尚用不光彩手段骗取了冉魏的玉玺,得以飞黄腾达。”

    “那都是因令尊为谢尚麾下,功劳嘛,都是主帅的。”田孜说罢,瞟了陈望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温情,接着道:“你以后也要记住,为人下属,要懂得闭嘴。”

    陈望情知田孜这是为自己好,特意叮嘱的,忙感激地点了点头。

    “后来,令尊大败羌军,刀劈羌军第一名将剑岐,在柏杰的帮助下,兵不血刃占领淮北第一重镇谯郡(今安徽亳州市)”

    谯郡,陈望清楚的记得,出过张良、曹操、华佗、许褚、夏侯惇、曹仁、文钦等历史名人。

    “那个,那个柏杰是谁?”陈望问道。

    田孜神情明显一暗,顿了顿道:“那可是一个足智多谋的能人啊,有‘小诸葛’之称的人物,令尊的左膀右臂,谢尚死后继任尚书仆射,可惜啊,几天前刚刚死去。”

    “啊?怎么死的?”陈望睁大了眼睛问道。

    “死于偷袭,可怜,到现在还没找到他的首级。”

    “可惜了,他死在哪里了?怎么这么个重要的人物会遇袭身亡啊。”

    “却是死在他的辖区下邳城外,他辅佐令尊在泰山郡大败鲜卑白虏慕容恪,担任着徐州刺史一职。”

    “那……陛下没有下诏派遣能臣干吏去追查此事吗?”

    “没,还没来得及,又出了更大的事情。”

    “啥事?”

    “令尊闻听柏杰死讯,旧疾复发,昏迷不醒。”

    “啊!”陈望忽地从座榻中坐了起来,惊呼道:“父亲现在怎样?要不要紧?有没有看医师?”

    “陛下连日忧心忡忡,诸大臣也六神无主,令尊多年镇守大晋北陲,不但寸土未失还收复了洛阳故都,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北边虎视眈眈的鲜卑、氐秦将大举进犯,我大晋危矣。”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老人家。”

    “哎哎,看啥子,您才十三岁,去了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完成您的学业,令尊和令堂会更加欣慰的。”

    “你说什么?我十三岁?你莫说笑啊。”陈望不由得心中一紧,我在这里是十三岁,小学六年级。

    “傻小子,真的烧糊涂了,您从三岁起太后就派人把您从谯郡接到宫中,到现在整整十载,不是十三还是几岁啊。”

    “啊……”陈望暗自惊讶,接着问道:“你说我父亲旧疾复发,他有什么旧疾?”

    “前面讲的谢尚升为尚书仆射后,令尊得以执掌淮北三州诸军事,当时官拜安东将军、兖州刺史,没有半个月,建康城中流言四起,传说令尊与太后有,有染……”

    “这是传出绯闻喽?”

    “什么非瘟?公子你说话怪怪的哦。”

    “你接着说。”

    “一时间沸沸扬扬,朝廷不得不罢免了令尊官职,令尊回京后不久就入了廷尉府诏狱,饱受酷刑。”

    “嗯……”陈望呼出了一口闷气,心中大忿。

    “虽然后来得以昭雪,令尊再次出镇淮北三州,南征北战,开辟疆土,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但是诏狱留下的胸疾却始终不得好转。”

    陈望默不作声,躺在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棚,陷入了沉思。

    我东晋的父亲,遭人陷害,那时已是广陵公,三品正牌安东将军兼一方诸侯的兖州刺史,谁有这个实力能陷害他?

    他这是侵害了谁的利益?

    清谈派的司马昱和谢尚?还是荆州派的桓温?

    一定是桓温……

    “老田,是不是桓温?”

    田孜黑眉一挑,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惊诧地看着陈望道:“公子,您如何知晓?”

    陈望轻声分析道:“这不是明摆着嘛,谁得利谁就有最大嫌疑,大晋一共十三个州,我父亲独掌三州,他会被人忌妒的,算起来也只有这个桓温了。”

    “咦?你小子平时沉默寡言,怎么发热后变得能言善辩,且才思敏捷起来了?”田孜有些疑惑地嘟囔道。

    “啊,我也是乱猜的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不敢乱讲,那可是太祖文皇帝陛下啊,不可失了礼数啊,这是大不敬。”田孜嘴角哆嗦着,不悦道。

    “好了好了,知道了,老田。”陈望又道:“这柏杰的死,会不会又是桓温指使?”

    田孜一拍大腿道:“招啊,公子,就是他,因桓温从荆州沿江而下,在赭圻驻跸,威慑朝廷,指使属下上表要求加殊礼,但大晋祖制异姓不得封王,且历朝历代加九锡者皆为篡位之人,所以陛下和大臣们商议用徐州来换取桓温咄咄逼人之势。”

    “而我父远在中原,徐州刺史是柏杰,他突然又遇袭身亡,是也不是?”陈望思路越来越清晰起来。

    田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唉,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唉,这个死桓温,怎么还不死?”

    “公子,你忽然开窍了,正是如此,他已经年近六旬,朝廷别无良策,只有一个‘拖’字,待他死了。”

    陈望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一个弱势朝廷,大臣们可能也知道东晋平均寿命在四十岁左右,而桓温此刻的年龄已是高寿。

    只能盼着桓温早死早托生,别无他法了。

    若是老谋深算的司马懿在天有灵,看到他的后代们如此卑微懦弱,该作何感想啊。

    桓温也是个时代的产物,他前任的陶侃、庾亮、庾翼不也是借荆州而控制朝堂几十载。

    庾翼死后,为了结束庾家的势力,时任中书监的宰辅何充举荐了南康长公主驸马桓温接任。

    当然,不是桓温换了其他人也一样,或许更甚,这个时代谁握有枪杆子谁说的算。

    “最后一个问题,老田,你要如实回答我。”

    “你问嘛。”

    “我父亲和母亲把我寄养宫中十载,对我不管不问,为何?”

    “这……”田孜沉吟了起来。

    “我听说大臣在外戍边或者征战,都要把长子作为质子留在朝中,我是人质吧?”

    “不不不,您不是质子……”田孜慌忙摆手道。

    “唉,你不说我也知道的。”陈望不免心中有数了,挥手道:“你去歇息吧,我没事儿了。”

    田孜站起身来看着陈望,目光中又有了几分怜爱,公鸭般尖厉嗓音有些嘶哑道:“羌人祸乱建康之时,令尊来皇宫救驾,最先是将我搭救,没齿难忘,我也陪伴您十载了,若是您有什么闪失,我可对不起令尊广陵公大人。”

    “放心,放心,老田,史太医不是说了嘛,我已经好多了,”陈望说完,又想起一件事来,遂问道:“我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有啊,谯国夫人所生一女名陈胜谯,令堂生有三子,您还有俩弟弟,一名陈顾,一名陈观。所以啊,您应该是广陵公的第一继承人。”

    “好,好,老田,去歇息吧。”

    说罢,陈望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田孜依次吹灭了六盏油灯,退了出去。

    寝室中黑了下来,一片死寂。

    陈望却是真的睡不着了,一个人在床榻中辗转反侧,惊奇加焦虑,外带着几分小兴奋。

    次日晨,陈望醒来,已然熄灭的燃香气中还带有细细的脂粉味道,吸入鼻中颇有些女子闺房的温馨意味。

    加上丝滑干爽的绸缎覆盖着肌肤,犹如堕入了温柔乡。

    睁开眼看看四周,缕缕晨光从雕刻着镂空牡丹花饰的窗棂中透过,室内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座寝室不算大,床榻侧面是一个座榻,横着一张桌几,上面有青铜香炉。

    寝室中间是一个刻有花卉图案的青铜大鼎,烧炭取暖用的。

    床榻对面的窗棂下有个紫檀立柜,上面摆有铜镜,插着几支桃花枝子。

    看似布局简洁,但华丽高雅,就连房梁在内的一应器物皆雕龙画凤,栩栩如生,一看就符合宫廷之内的气质。

    实在躺不住了,装病比真有病还难受。

    刚要起身,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只有下体穿一条肥大绸缎裤衩,到小腿处。

    四下找衣服,又找不到。

    正着急中,见有人推门进来。

    定睛一看,是昨晚那个胖宫女,端着一个黄橙橙的木盘子,回身将门掩上。

    “哎,哎,小姐姐不必关门,透透气吧。”陈望嚷道。

    “哦,公子,您醒了,太后吩咐不能开门,怕您再着凉。”胖宫女诧异地瞥了陈望一眼,嗓音清脆地答道。

    “开着吧,我已经好了。”

    “好吧。”胖宫女答应着,将木盘端过来。

    陈望见上面有一碗稀粥,两碟糕点。

    一股清新的空气从外面袭来,一扫室内龙涎香夹杂着中药味道,令陈望感到舒服了许多。

    他让胖宫女把木盘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接着问道:“麻烦把我的衣服取来吧。”

    胖宫女微微一愣道:“麻烦是什么意思?”

    “就是辛苦你,给我找找穿的衣服,我要下床吃饭。”

    “哦哦,公子不必客气,奴婢这就去。”

    说着,她扭转身躯快步向殿外走去。

    “哎,你等等,衣服不在这里吗?”

    “衣服在您的房内,这是太后的崇德宫,因您生病,太后挂怀,才让您暂时住这里,好随时来探望您。”

    “哦哦,好,快去快回啊。”

    胖宫女边嘟囔着边向外走去,“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得了场病怎么话多了起来?”

    陈望只得半倚在床头上,再次想着心事。

    太后对我这么好,待会儿吃完饭我得去请个安才好。

    不多时,胖宫女将陈望的衣服取了过来,帮陈望穿戴。

    “呃……小姐姐,您叫什么名字?”

    “俺叫小芳,公子,您这一病跟换了个人似的,呵呵……”

    “啊,小芳姐,哪里不一样啦?”

    “除了记性差之外,也能说会道了,嘴也甜了,还小姐姐呢。”

    “哦,哦,那小芳姐,我以前是个什么样子?”

    “以前你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整个一闷葫芦,哈哈哈……琅琊王家的俩小王爷还给你起了个外号。”

    “哦?他们是不是叫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是啊,这个你倒是记得明白,你们同在国子学,师从于孙博士呢。”

    陈望心想,孙博士是……

    哦,是他,一定是孙绰了。

    这可是一个大名人,江左文宗,参加过王羲之的兰亭集会。

    当时王羲之题写了《兰亭集诗.序》,而孙绰题写了《兰亭集诗.跋》,足可见他在东晋文坛的地位了。

    着名的《游天台山赋》就是他写的,文章想象力丰富,波澜起伏,意奇语新,景物摹写更显得情采飞动,可谓有摇笔散珠,动墨横锦之妙。

    孙绰视此赋为平生得意之作,自信满满地对友人范启说:“卿试掷地,当做金石声也。”

    也就是说,你把这篇文章扔在地上,能听到金属和石头的声音。

    这句话流传到后世,经一代一代人之口而演变为成语“掷地有声”。

    看着陈望呆呆的想着心事,小芳帮他把腰中丝绦扎好,戴上了一块玉佩。

    扭了一把陈望的耳朵,格格笑着:“公子,快吃饭吧,都要凉了,你现在这样子挺好,别跟以前那样整天发呆了,哈哈哈……”

    说罢,小芳扭动着略显富态的腰肢,转身出了房门。

    陈望把桌几上的精致小糕点吃了个干净,喝了稀粥,用宽大的袍袖擦了擦嘴,走到窗户下的立柜边。

    对着铜镜,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型,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在脑后,挽到最高处别着一枚皮质小冠(也叫束髻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