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怀睡得很晚。
所幸明日休沐,可以晚些起。
“陛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近来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这样长久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宽衣的时候芳华姑姑道。
叶倾怀眸色暗了暗,道:“如今朝中多事,等战事平稳些,朕定每日早早休息。”
“先前您也是这么说。说等春闱落定就好好休息……”芳华姑姑絮叨了起来。
她知道她说这些叶倾怀只是敷衍了事,不会当回事。但她若是不说,便觉得这种担忧像一块巨石一般压在她的心头,若是说出来,便能轻松些。
“姑姑,今晚陪着朕睡好不好?”叶倾怀突然道。
芳华姑姑怔了一下,她已很久没有听到叶倾怀用这样有些撒娇的语气和她说话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叶倾怀小的时候。
她在叶倾怀看不到的身后轻轻笑了笑,道:“好。但陛下现在是皇帝了,睡的是龙床,奴婢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睡在您身旁了。奴婢就候在床边陪您。”
“不要。”叶倾怀立刻拒绝了,但她也明白芳华姑姑的顾虑,于是忖道,“这样吧,姑姑咱们把那边空着的架子挪过来,你去拿一床铺盖过来,睡在朕床边。”
寝宫的边上摆着几个双层的木架子,是冬天用来放备用的炭盆的,正好和床铺差不多高,又有层板又结实,叶倾怀不由分说,便过去挪动起来。
“陛下,您中衣还没系好……”芳华姑姑一边嘟囔着,一边连忙跟过去搭手帮忙。
时至四更,景寿宫的寝殿里终于熄了灯。
芳华姑姑拗不过叶倾怀,也在那张临时搭好的床上躺下歇息了。
寝殿里静了半刻钟的时间,黑暗中龙床上传来了翻身的声音。
“陛下睡不着吗?”芳华姑姑问道。
叶倾怀默了默,轻轻“嗯”了一声。
“姑姑,朕想陆先生了。”叶倾怀像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从前他在京中,朕有困惑,便能找他求教。如今有什么事情,朕都不知道该找谁商量。”
“陛下不是和陆先生一直在通信吗?”
叶倾怀摇了摇头,又想到芳华姑姑并看不到,于是道:“那不一样。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商谈。”
芳华姑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于是道:“陛下若有什么心事,也可以和奴婢说。”
叶倾怀默了默,道:“朝堂里的事情,朕和姑姑说,除了让姑姑跟着担心没有任何益处。朕不想把你们也卷进来。”
她口中的“你们”,是指芳华姑姑和周守一。
在她心里,他们始终是她的家人。
“陛下,朝中有那么多大臣,陆先生不在,陛下可以和别人商谈啊。”
这正是叶倾怀头疼的地方。
“唉,那些大臣们……能不成为朕的阻力就不错了。”
叶倾怀突然想起顾世海曾在承天门外问过她:“为何要造朝廷的反?”
她那时只觉得他问得可笑,如今才渐渐明白。
朝廷自有自己的一套运行机制,朝中的每个人在这套机制里都有自己的位置。她这个皇帝只是这套机制的外人,却企图打破这套机制,所以顾世海说她是在“造朝廷的反”。
叶倾怀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她早就该想到的人。
林聿修。
她竟然把他给忘了。
他不仅是这套机制之外的人,连殿试策论写的都是如何改变这套机制。而且他是王立松的学生,陆宴尘的师弟,找他商议再合适不过。
“姑姑,朕想到合适的人了!”
说完,叶倾怀很快便入了睡。
——
次日休沐,林聿修却一早便被传召入了宫。
“林卿,朕决定加快脚步,年后便在京中设立都察院,直属于朕,行监察之责,京中御史台取缔,州府往下逐步推行,年内落实到位。”叶倾怀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此事叶倾怀与林聿修之前商量过几次。
在林聿修变法的计划中,这是第一步。让御史台从整个官僚体系中独立出去,才能避免“下级监管上级”、“自己监管自己”的情况出现。这一步落实之后,才能推行其他的政策和新法。
林聿修怔了一下,答道:“陛下,臣以为此事欠妥。”
叶倾怀蹙了蹙眉,她没想到林聿修会这么干脆果断的拒绝。
“欠在何处?”
“在人。”
叶倾怀忖道:“都察院成立后,你便调过去管事,缺什么人尽管找朕要。”
“可是臣不知道该向陛下要谁。”
叶倾怀有些不快:“你之前不是给过朕一份名单,说上面的人都是可用的吗?这些人不能调去都察院吗?”
先前兵部和刑部换人之际,林聿修曾给过叶倾怀一份名单,是他认为“朝中可用之人”,叶倾怀比较熟悉的只有御史大夫李文清和京兆府尹蒋乾成的名字在列,其他大多是今年科考新进官员或者朝局中的边缘人物,并不在要职。
“陛下,臣以为现在的他们还不足以担此重任。”
林聿修的态度可称决绝。
叶倾怀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你林聿修虽是金科状元,但我朝中臣子哪位不是饱学之士?难道还挑不住贤能之士供你驱策么?若真是挑不出你满意的人,我大景还有文人学子万千在野,待都察院成立后,需要什么样的人你再去招揽便是。”
皇帝的不快已经快到临界了。
林聿修却半步也不肯让,他神色严肃得有些冷峻,看着叶倾怀道:“陛下,历朝历代变法不在少数,但最终行之有效的却屈指可数。为什么?就拿我朝最近的一次变法兴瑞变法来说。兴瑞帝取消永业田,统计隐户人口,其本意是想提高大户的赋税,减小贫农的压力,这样一方面充实国库,一方面富足百姓。可是户部反馈永业田在册数量与实际不符,需要重新统计。这一统计完,报上朝廷来的只有一百二十万亩。全国一百二十万亩永业田,比圣祖年间还要少。兴瑞帝一怒之下,将此次统报的数字作了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