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绾。”出了暗室,裴荇居站在她两步之外,认真地打量她。
“怎么?”庄绾也望过去。
良久,裴荇居摇头:“吓到你了吗?”
庄绾摇头,比起被吓着,她更是心疼。
这些牌位,居然就与他卧室一墙之隔。这么多年,他对着父母亲人的牌位而榻,想必很多个夜晚都难以入眠吧?
“你......”她开口,腹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处说,索性走过去将他抱住。
“你是不是很难受?”她问。
“没有,只是有点后悔。”他说。
“后悔什么?”
“后悔该阻止你进来。”
在墙面打开时,他就听到了她的动静,但彼时出于隐晦的心思并没有阻止她脚步。
庄绾心里闷闷的,又听他说:“可我想让你了解我,了解我的一切。”
他眼底的悲伤渐渐散去,露出点光来:“适才,你在里头说的话可算数?”
庄绾眨眨眼:“什么话?”
“我不管,”他环抱着她:“你已经在我父母面前说了,不可反悔。”
庄绾莞尔。
“对了,”想到什么,她说:“过几日便是清明,伯父伯母可有坟墓?”
“有。”裴荇居点头:“当初是我恩师顾老先生为他们下葬的。”
“你去祭奠过吗?”
裴荇居沉默,缓缓放开她,眉宇间满是自责和隐忍:“我不能为他们祭奠,这么多年也无人敢去祭奠,想必现在已经寻不到他们的坟墓了。”
“为何?”话问出,庄绾又立马明白过来。
裴家是罪臣,自然是没人敢去祭奠的。裴荇居不能暴露自己,便也没去。十多年下来,坟墓上的草恐怕已经变成无人识的荆棘了。
“我原以为过了今年,明年便可堂堂正正地祭奠他们,但没想到......”裴荇居停下,后头的话却没说出去。
但庄绾听出了些许,问他:“你父亲是冤枉的对吗?”
裴荇居转头。
“镇国将军赫赫威名,一生戎马为国杀敌,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是通敌叛国的人呢?”
裴荇居定定看着她。
庄绾继续道:“我相信镇国将军是冤枉的,你父亲和兄长是清白的。”
“庄绾,”裴荇居牵起她的手:“你陪我走走吧,我许久没逛过这座宅子了。”
春日的傍晚黑得早,酉时才过,天幕便朦朦胧胧地罩下来。
两人牵着出了门,穿过天井、跨院,走在古朴而精致的游廊上。
到了一处月门,庄绾脚步停下,目光落在月门旁假山上的残景。说是残景实在是因为假山老旧,有些地方还有石块已经脱落。但依稀能清楚地看清假山上设计的山水人家小桥流水,以及青崖柏松。
“这个很有意思。”她说。
裴荇居目光凝在上头,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沉浸在别的世界。须臾,淡淡开口:“这座宅子的女主人出身书香世家,才情无双,宅子的一砖一瓦皆由她设计而成。”
庄绾转头:“你怎么知道?”
猛地想起什么,她顿时震惊:“难道这里.......这里其实就是十几年前的镇国将军府?”
“嗯。”裴荇居点头:“这里就是裴家。”
就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庄绾惊讶得张了张嘴,起初住进这座宅子时,彼时听说是罪臣的府邸,没想到,这个“罪臣”居然就是裴荇居的父亲。
而他,在多年后又阴差阳错地住进了裴家的府邸。
她举目四望,见庭院周遭的景致皆已落败,难怪了,难怪她一直觉得这座府邸破旧却不见裴荇居修缮,原来是这样。
不是他不愿,而是不敢面对。
她停下脚步,不打算再往前走。
“我们回去吧。”她说。
裴荇居不解。
庄绾扯了个笑:“我饿了,回去用晚膳。”
这样的宅子,每走一步都宛若割心,又何必再走下去?大仇未得报,血债未能偿,一座被定了“罪臣”的宅子,想来该是多么寒凉。
“裴荇居?”
“嗯?”
“你的仇人是谁?”
裴荇居停下:“为何问这个?”
“我都答应嫁给你了,”庄绾捏了捏他的手指:“这还不能说吗?”
“并非不能说,只是怕你担忧。”
“是谁?”
默了下,裴荇居道:“当朝信国公。”
庄绾故作惊骇,其实她早就知道是当朝信国公,也清楚裴荇居现在遇到了难题。
书中虽没有梁意欣怀孕入宫的剧情,但曾提到过在闽州事发之前因为一场天灾而让皇上不得不压下闽州的事。
天灾在前,若是朝廷再动荡,百姓恐怕会起乱子。是以,出于这个时机,信国公得以逃过一劫。
但也仅仅是短暂地逃过,两年后,再次出现天灾,裴荇居索性利用天灾引发一场“佞臣误国的舆论”。这场舆论沸沸扬扬地传开,直指信国公。
最后,皇上顺应民意再次将闽州之事重提,迅速判了信国公的罪。
这场舆论描写得详细,庄绾记得很清楚,最初出自一个叫清洠道士的口。
“居然是信国公!”庄绾依旧是惊骇的表情,随即对裴荇居道:“但我听说他名声不好。”
“怎么说?”
“前两天我在街上遇着个道士,那人口里不停说着‘天谴将至佞臣误国’的话,后来别人说这道士口中的佞臣指的是信国公。”
说完,她暗暗打量裴荇居神色。
果然,从这话中,他精准地抓到了重要信息。凝眉思索了片刻,问庄绾:“那个道士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清洠。”
裴荇居笑起来:“绾绾,我不能陪你用膳了,我出去一趟。”
“嗯。”庄绾格外贴心地点头:“你向来事忙,只管去吧。”
望着裴荇居匆匆离去的背影,她就知道自己的话成功让他破局。
其实以天谴构陷信国公的主意原本就是裴荇居想出来的,只不过那是两年之后。
但现在,庄绾不想让裴荇居再等两年了。她一刻都不想让他多难过。早些扳倒信国公,早些复仇,圆他一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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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阵阵,京城连日下雨,如此过了一个月才见停。
雨停的这天,正是皇帝大婚之日。大曌皇帝娶亲,场面之浩大可谓万人空巷。看热闹的百姓们几乎站满了街头,根本没瞧着皇室迎亲仪队的影儿,但听着锣鼓喧天的奏乐,便也觉得与有荣焉。
皇帝大婚实乃盛典,别说百姓,就连朝廷官员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到一次。
好不容易逮着李瑾煜这个年轻皇帝成亲,个个全然不顾礼仪规矩,伸长脖颈瞧。
鸿胪寺的官员们这辈子都没这么忙过,忙着什么呢?忙着整顿这些观礼的朝廷大臣。
这些或绯或紫的官员们站在汉白玉长阶下,身上的官服威严,可脸上却表现得一点也不矜持。光顾着看热闹了,有人居然连鞋都被踩掉。
所幸最前头站着的一排紫袍官员还有些模样,一眼望过去,裴荇居挺拔高大年轻俊朗,站在一群老头子中很是显眼。不过跟其他人不同,他手持笏板静默立在那,偶尔对旁边说话的人点头附和。
礼部尚书长得胖,站了会觉得腿酸。左右望了望,然后凑近裴荇居低声促狭道:“看来看去,还是裴大人最持重。”
裴荇居瞥他。
礼部尚书站直了些,清了清嗓子:“说实话,帝后大婚我也第一次见,还蛮稀奇。”
先帝第一次成亲时,彼时是在潜邸娶皇子妃,算不得帝后大婚。后来先帝继位后,第一任皇后去世,才续娶梁家之女。但因为是续娶,并没大婚仪式,只有册封大典,热闹程度自然比不上今日。
况且,这场大婚还是礼部准备的,一个月的时间能办得这么盛大,礼部尚书颇是自豪。
他随口问:“裴大人,你何时成婚呐?”
“多谢冯大人关心,裴某不急。”裴荇居目不斜视。
“唉,你老大不小啦,也该成婚啦。”礼部尚书鬼鬼祟祟问:“可要我给你介绍个合适的?”
一旁兵部的程大人听了,揶揄礼部尚书道:“你还不死心?你闺女不是前年许配人家了?”
“我还有个闺女。”礼部尚书嘿嘿笑:“明年及笄也可以说亲了。”
“.........”程大人噎了会,忍不住笑起来。
前头这些官员们发笑,后头的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扭头看过来。
鸿胪寺的一个小官瞧见了,正要上前来提醒一二,这时,钦天监官员大声道:“吉时已到!”
顿时,众人整装肃然。
管乐高奏,皇上在一众卫队和内侍簇拥下,浩浩荡荡而来。
汉白玉石阶下等待许久的大臣们整齐划一跪下,山呼海啸般喊:“皇上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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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大婚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却无人知晓,此时此刻,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贺州骤然爆发一件改变朝堂格局的事。
黎县因连日降雨,水坝负荷过重,于清晨卯时决堤。洪水犹如猛兽汹涌狂奔,只不过短短半日便淹没了百顷田地,连着数个村庄也被摧毁。
人们奔跑,逃散,哭喊,牲畜房舍泡在污水中,山地树木成片倒塌,淤泥狼藉。
一时间,哀鸿遍野。
因着事发乃皇帝大婚当日,贺州官员不敢往上报,硬是瞒了近半个月才把消息往朝廷送。
消息传到京城,连百姓们也议论纷纷。
“听说淹了上百亩良田。”
“嘶......上百亩,那得多少粮食啊。”
“牲畜也死了不少,村子淹了好几座。”
“唉!”一直默默在一旁的老人听了,叹道:“今年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啰。”
百姓日子苦,这又是在早春,田地损毁,这一年都没法种庄稼。有积蓄的人家还好,若是没有积蓄的,只有白白等死的份儿。
听得老人叹,众人也跟着唏嘘。
这时,茶寮里走出来一个道士。他手持幡子,望天片刻,掐指算了算:“天水不绝,天谴而至,佞臣当道,黎甿殃矣。”
这话被送出来的跑堂听见了,回头给其他客官添茶水时就复述了遍。就这么地,不知不觉间,京城各处流传这句话。
天谴自然指的是水灾之事。水灾年年有,今年却格外特别,原因无他,而是发生水灾之地乃贺州黎县。
贺州之地从去年开始便一直处于敏感区。先是赋税私设的案子传出贺州官员以奉养慈光娘娘的名义在贺州敛财,再后来佛像倒塌天神发怒。一桩桩一件件皆跟贺州有关,皆跟......梁家有关。再者,发生洪灾之日正是皇上娶梁家女之日。
如此说来,“佞臣”不由地令人联想到当朝信国公。
这是何意?
难道是上天预示着什么?
渐渐地,人们不自觉地把目光望向信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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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书房。
“这法子实在妙啊!”沈祎拍手称快:“有了天谴佞臣,不怕他信国公还坐得住,就算皇上想保他百姓也未必同意。”
自古以来,天神就是百姓信仰。但凡出现天灾,那必定是天神发怒降下天谴所致。如今水灾发生在贺州,天神怒的是谁?
贺州是梁家祖籍,不言而喻,就是指信国公。
天神怒之,百姓必定群起而攻之。
“等着吧,”沈祎信誓旦旦:“最多三天,信国公一定坐不住。”
裴荇居静默坐在桌边写信,耳边不停听他叨叨。
须臾,沈祎突然好奇地问起:“对了,这个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恰好想到。”
“恰好?”
事关重大,裴荇居自然不会提庄绾。不过说来也巧,庄绾前脚无意说起道士的事,后脚贺州就发生天灾。
原本他并非如此计划,但贺州水灾的消息传来,倒是助了他一臂之力。
冥冥之中,像是上天助他一般。
沈祎狐疑审视他,但也没深究,毕竟在他看来裴荇居向来诡计多端,或许这种事他早就派人探查清楚。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他问。
“等。”裴荇居头也不抬。
“等?等什么?”
“等百姓的怒火发酵,等宫里的那位不得不权衡。”
届时,再联合朝臣上书,顺理成章将梁家这棵大树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