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海船孤零零的飘在江面上,与四下的粮船、渡船显得格格不入。
在宫里办事的第一天开始。
麦福就在学,学哪些事能赌,哪些事不能赌。
有些赌局,不需要看结果,你只要敢上桌下注,便已然是大不敬了。
岸边的麦福注视了许久之后这才开口。
“汪船主,就是这么向朝廷效犬马微劳的吗?”
汪直旋即便又酝酿起了情绪:“公公,这正是小民的一片拳拳之心呐!朝廷封关禁海,小民在海外受尽屈辱,佛郎机人只当是小民是倭人,用铳炮逼着小民带他们去往东夷贩火器。”
“这些火器,都是小民拼出性命去,才从佛郎机人手中盗出来献予朝廷的!”
“那不仅仅是炮,还是三十六岛海外孤民的泪与……血啊!”
言及至此,汪直已然是泪如雨下,就好似一个在外饱经沧桑的游子一般,却又决口不提那炮口的朝向孝陵一事。
“嘉靖二年,汪船主的徽州本家汪诚斋先生自屯门大破佛郎机夷。”
“缴得佛郎机炮三门,进之于朝,咱家昔日随侍驾前也曾见过,比你这炮可小多了。”
佛朗机炮是一款速射炮,自后膛装药,实际上就是大炮套小炮,三门小炮各自装药,开炮时只需要切换小炮即可。
故此每炮换弹时间只有二十秒上下。
但由于“大炮”与“小炮”之间的缝隙,炮弹的射程也大大缩减。
单看这个尺寸,麦福就知道,这些炮,决计不是当初汪鋐缴获的东西。
汪直轻拭眼泪而后解释道:“公公有所不知,此炮是小民自暹罗历经九死一生……”
麦福径自抬手打断了汪直。
“汪船主,您要是一直这么说话,那咱们就没法聊了。”
“是小民历经九死一生挣来的六千两银子一门换的。”
“下次直接说买的。”
“好。”
“公公所言之佛朗机炮,实则是佛郎机夷步卒所操之火器,而这种是在海上用的,故而射程都要远不少。”
“小民冒死送炮,只盼朝廷能警惕此夷,如若不防,他日必为我大明心腹之患!”
汪直言辞恳切,口口声声念着的便是朝廷。
麦福有些不情愿的咬着牙问道:“汪船主是个买卖人,自然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汪直尴尬一笑。
“直接说吧,汪船主此行所为何事?”
“聊表忠……”察觉到麦福不是很友善的眼神,汪直这才将心一横,低头道:“朝廷欲行开海,设海关。”
“然有关而无舟,虽设海关,实则形同虚设。”
“五峰不才,愿效河间郡公之故事,率三十六岛舟师归附朝廷,为圣天子保我大明万里海疆有海无波。”
河间郡公即俞廷玉,汪直所指的是巢湖水师归顺朱元璋的事。
麦福笑盈盈的坐在椅子上盯着汪直。
“好,汪船主果然忠义,但这事儿咱家说了不算,汪船主最好还是说些咱家能做主的事情。”
汪直沉吟片刻,而后才开口道:“小民听闻锡山巨富邹望亦是一片赤胆,公公可能引荐?”
直到这一刻,汪直才算说是说出了心里话。
汪直就没指望这么轻松的归顺朝廷。
此行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要搭上邹望这条线。
“有点意思……汪船主当真是这么想的?”
“邹员外大名,直仰慕已久,毕生所愿如是。”
汪直要搭邹望这根线,这是麦福没有想到的。
这些倭寇本质上就是在海上收点保护费的经销商,而东南的陶家、谢家这些大大小小的“高门望族”是供货商。
这也是为什么东南假倭数倍于真倭的直接原因之一。
真倭是真的只能抢,因为他们人生地不熟,甚至连人话都不会说,但假倭却是本乡本土,直接找缙绅取货便是,货源稳定的多。
只是汪直如果真的从邹望这里拿了货,那可就把东南的这些贵人们给得罪死了。
“这事,咱家也管不了,但咱家只能提醒一句,汪船主做买卖归做买卖,但是汪船主既然上了岸,就得守大明的规矩。”
汪直闻言心中大喜。
麦福这么一说,自然就是等于默许了汪直与邹望勾连。
当即稽首再揖道:“直,省得!”
说罢,汪直起身面朝孝陵再行五拜大礼。
汪直看的倒是清楚明白,这不要钱的头,该磕就磕,多少人想磕还摸不到这门路呢,赚钱嘛,不寒碜。
“直这便回船上,命人将献给朝廷的炮拖下来。”
麦福径自一摆手。
汪直当即便大步流星的朝着码头上走去。
当看到汪直全须全影的回来时,等在船上的王滶都看傻了。
“义父!那阉狗没难为你吧?”
“胡说八道!叫麦公公!”汪直瞪了一眼王滶,而后便兴高采烈的指挥着船上的水手拆起了舰炮。
当初谢家的人,是汪直亲手杀得。
许栋活着的时候,有些贵人还能豁出去跟许栋来往。
眼下换成汪直,这些人可就得重新掂量掂量了,横竖都是重新扶持一个,何必非得是汪直。
对于汪直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搭上邹望这条线,先谋生路,其余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不多时,二十九门火炮便拆了下来用小船陆续运到了岸上。
就在炮拆光之后,汪直也再没有上岸,而是命人调转船头,溯江离去。
“哎!老祖宗,这汪直怎的跑了!”
望着逐渐消失在江面的船帆,麦福一声冷哼道:“不跑?不跑等着伱们去砍他汪直的脑袋吗?!”
汪直走后,沿江各府的倭寇亦是相继退去。
麦福身心俱疲的坐在燕子矶头,硬是逼着上岸的各部将炮轮番试射了一轮。
看着砸在江面上的炮弹,麦福的脸色愈发铁青下来。
“麦公公,都试过了,这些炮都比大将军炮打的远,使劲放能砸个四五里,二三里内还能有准头,当真国之重器!”
振武营的刘显稍有激动的看着麦福,丝毫没有察觉到麦福的身子一直在微微发颤。
“好一个艺高人胆大的汪船主啊!他就不怕遇上个不要命的直接砍了他这脑袋!”
刘显闻言一怔,小声喃喃道:“人汪直不也没说这炮能打三十里吗……”
麦福瞪了一眼刘显,而后径自上了马车折返金陵去了。
而被张黄盖弃置在镇江的那条船也很快便被镇江府的官吏拖了回来,船上的那门炮也被用船呈送到了南京兵部。
最后兵部工匠最终只得到了一个结论。
这门炮比汪直船上那些强些,但也没有麦福预想的那么夸张。
“麦公公,除却火炮之外,那张黄盖的船上还有些东西不对劲。”
“何物?”
张鏊将兵部的抄报递给麦福而后道:“用船上的火药,炮弹能多打半里,而且这种火药,张黄盖的船上也只剩两箱了。”
“派人查过了吗?”
“里面没有松香跟桐油等物什,只有硝石、硫磺、木炭,配比也均不与我大明制式相同,天下操火器能与我大明媲美的,恐怕也就只有佛郎机了。”
大明的制式火药跟西方截然不同,里面加了不少的在后世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也不都是白加的,各自都有各自的功效,桐油、松香遇火即燃,这些都是在试图防止极端情况下火药无法点燃的。
面对这种威力更大的火药,使得守备厅内弥漫着一股诡异感,这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明内部跟草原之外威胁。
麦福、张鏊两人也是头一次感觉到这种诡异的危机感。
“上疏圣裁吧。”
来自东南的一封封急报经由通政司跟各路的驿站涌向京师。
——
西苑。
“……皇爷,这三筐是保宁克终的,这十本是参宁克终的。”
嘉靖闻言明显一怔。
“等会,筐里是骂的还是保的?”
黄锦这才低头道:“保的。”
嘉靖的眉头登时便紧蹙了起来。
他将宁玦放到东南去,就是因为宁玦混不吝,想要看宁玦搅起些浪花来。
但要真的跟嘉靖说,宁玦能一辈子处于这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状态。
嘉靖心里也得掂量掂量。
“麦福怎的说?”
黄锦自怀中举起一本奏章。
“麦福是参宁玦恣意妄为,议事失仪,有勾结倭寇之嫌。”
听到黄锦这么一说。
嘉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宁玦自己上奏了吗?”
黄锦小心翼翼的瞥了嘉靖一眼。
“宁佥宪奏本上说的意思是……”
嘉靖骤然打断道:“别说意思,一字不差的给朕念出来。”
“陛下……”
“朕让你念你就念!”
“喏。”
“臣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宁玦谨奏:听说又有人进献五彩王八,五彩王八都是染色的,秦淮河五十文钱俩,陛下别买贵了。”
还是熟悉的味道。
还是熟悉的配方。
嘉靖的面色阴沉,黄锦哭笑不得的看着嘉靖。
“皇爷,起码能说明宁佥宪没跟他们同流合污不是……”
嘉靖一把从黄锦手中夺过奏本扔出了殿阁。
“告诉宁克终!”
“那叫玄武!是玄武荡魔大帝!不叫王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