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菜市口,沿街全是商铺和菜摊,车水马龙,热火朝天。
只是门楼牌坊前血迹斑斑,作为大炎朝法定的刑场,地缝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牌坊西北角有一家铺子,地理位置优越,生意红火,买肉的百姓络绎不绝。
这便是马家祖传的肉铺子。
马六去扒皮司之后,铺子总空着也不是个事,便盘给了一位大娘,但后院还留着,那是马家祖宅,动不得。
这几年马六不爱回家,宅子没人住,家里冷冷清清,还不如在扒皮司待着舒服。
后来大娘的男人赌博欠下巨债,为了不连累家里,也是骨头硬,当场撞死在赌坊里。
大娘悲痛欲绝,才将男人下葬,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生个小男孩,转眼已有四岁半。
那年冬天马六来收租,看母子俩可怜,挤在狭窄的肉铺子里,又要杀猪,又要住人,取暖都成问题,襁褓里的孩子说不准睡一觉就得被冻死,干脆把后院的偏房空出来,让母子俩住。
杨大娘为人淳朴,很懂事,从不进马家主屋,永远把院子打扫得清爽利落,干干净净。
孩子也不像旁人家的小孩那么淘气胡闹,母亲在忙碌,他就在屋檐下并腿坐着,安安静静晒太阳。
马六看这孩子很亲,没什么特别原因,单纯觉得这孩子与他长得很像,便起了爱才之心,经常来看孩子。
此时杨大娘正在院子里洗猪大肠,见马六进来,连忙起身殷勤喊道:
“六爷。”
她比马六年龄大得多,喊六爷,实在是卖猪肉,杀生多了,能够感应到马六身上的煞气。
而且母子俩又依赖肉铺子生存,自然对马六又敬又畏。
“杨大娘您忙着,我今儿休沐,闲着没事回来看看傲天。”
马六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点心,径直走向屋檐下的张傲天。
这名字是他帮忙取的。
杨大娘不识字,没文化,在京城也没有亲戚,孩子总得有个名字,便请他帮忙。
老六琢磨着怎样才能显示出自己穿越者的文化,恰巧脑海中闪过个“龙傲天”三个字,干脆就给孩子起名张傲天。
杨大娘听了直接呆滞,欲言又止。
贫苦人家,哪顶得住这么厉害的名字。
能起个贱名,一辈子无病无灾,都是老天爷保佑的。
马六想了想,也觉得这个名字有些不妥,干脆给孩子取个小名“子轩”,让杨大娘这么喊,但他自己还喊傲天。
老六见着普通小孩,不需生气瞪眼,只一个严肃表情就能将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张傲天是少有见着他不哭的孩子。
“咳咳咳……”
马六嗓子痒,用拳头捂嘴咳嗽两声,与孩子并排坐在屋檐下,拿出点心亲切问道:
“最近有没有好好背书?”
张傲天点头。
大概是生活环境太土,脸蛋永远是红红的,一副农村土娃像,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熟练地背起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一看老六考教孩子,杨大娘无声无息走开,将院子留给二人。
张傲天天赋异禀,几乎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口齿还不太清晰,却已能通篇背完。
马六满意地点头。
“这三字经里有许多典故,你不懂的可以问我,融四岁,能让梨,说得是孔融……”
老六一边讲,一边用手指在地上写着字。
“今天再教你多识些字,好歹是马家院子长大的,当文盲可不行。”
“六爷,是不是学会了读书,长大便可以做官?”
见母亲喊六爷,张傲天从小也跟着喊。
马六疑惑问道:
“你怎么会想到做官?”
孩子这么小,家门都不出,哪懂官是什么?
张傲天怯生生说道:
“前几日,有穿着官服的人来,要我娘捐钱,说是什么屠宰捐,昨日还有几个很凶的官差,来收杀猪税,完了还想拿走半扇猪肉,我娘不愿意,他们便想动手打人。”
张傲天指了指身后不怎么严实的屋门。
“我在门缝里偷偷看见的……长大了,我也想当官,像他们一样威风。”
“……”
马六一时无语,这三字经算是白教了。
书教得再好,也顶不住时代的冲击。
世道艰难,平头百姓从小承受着苛捐杂税,经常看见官差欺负人,负面东西接触太多,难免三观扭曲。
这孩子才四岁多,便以那些差役为榜样,当官不想着为民做主,纯粹为了加入盘剥行列。
用前世的话说,人们不恨贪官,只恨自己不能成为贪官,大家不恨有钱人,只恨自己不是有钱人。
这孩子算是废了!
树苗才种下,便歪成这样,直接断了马六的念想。
不过,作为长在红旗下的穿越者,自当身在黑暗,心向光明,绝容不得孩子这么小就三观不正。
老六严肃问道:
“你觉得他们很威风?”
张傲天纯真地点头。
马六训道:
“他们威风,是因为他们手中有权,而权力来自于黎民百姓,皇帝得大臣拥戴,所以他是皇帝,官员得士绅拥护,才能治理一方,而士绅因为德高望重,在百姓心里的地位高,才能横行乡里,一呼百应。”
“有一句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每一位当官的人都想抖威风,每一位差役都盘剥百姓,世道会越来越难,你娘也会生活得越来越苦,把你养大都成问题。”
“你年龄虽小,但也要学会换位思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喜欢被官差欺负,为什么长大要当官差欺负别人?”
张傲天听得有些茫然,这道理太大,以他的年龄,难以理解。
“可是,我不当官差欺负别人,难道我娘就不被欺负了吗?”
“……”
马六语塞。
“你可以当官差,但要当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官差,万万不可为非作歹。”
老六 心知,遵纪守法,不与众人同流合污,在这大炎朝,只怕混不下去。
但这话不能给孩子讲。
“他日若有机会主政一方,你该当个为民做主的清官,手底下的人盘剥百姓,你就惩治他们,如此像你娘这样的民众,才能安稳生活,她才能少受苦。”
“你当个好官,伸张正义,把治下之地弄得路不拾遗,受百姓爱戴,那才有成就感,你娘,你周围的人,都会为你感到高兴。”
马六也算是苦口婆心,把肚子里那点墨水都掏空了,可张傲天一句话,直让他额头挂满黑线。
“六爷,我当了好官,会不会被那些坏官打死?我看他们好凶,眼睛像要吃人一样。”
在小孩子眼里,什么主政一方,他无法理解,只知道差役就是官,是他能见到的最大的官。
这些坏官凶神恶煞,小孩子天性胆小,与这些恶人作对,张傲天哪有胆量?
他想法单纯,惹不起我就加入,也变成坏官,这样就可以不受欺负,还能欺负别人。
马六没办法教了,只得掐着自己小拇指说:
“你看到的那些坏官,只是小小的芝麻官……不,他们连官都不是,只是衙门的胥吏,朝廷比他们大的官有很多很多,从九品到一品,还有侯爷和王爷,你只要爬得比这些胥吏高,官位比他们大,他们便不敢动你,也不敢伤害你娘。”
“比这些坏官还大的官?”
张傲天两眼亮晶晶,只四岁,心里便种下一颗官迷的种子。
“六爷,我娘说你是有大学问的人,比私塾的先生,学问还高那么多……”
孩子张开双臂上下比划着,哀求道:
“你可不可以把学问传授给我,这样我将来便可以做大官。”
说着,张傲天似乎觉得只用嘴巴求人,没什么说服力,急冲冲推开身后的屋门,从墙角杂物堆里宝贝似的拿出一颗漂亮石头,用袖子认真擦干净,不舍地递过来。
“六爷,这石头是我从河里捡来的,娘说这块石头值二两银子,你先拿着,等我以后当了大官再孝敬您老。”
马六接过石头看了看,普通的鹅卵石,看着比较透明漂亮,像白玉。
杨大娘说这石头值钱,可能是好不容易带孩子去河边玩一趟,所以哄孩子玩,给张傲天一个念想。
二两银子,在小孩子看来,绝对是天文数字的钱。
如今,张傲天把他的全部家当,视若珍宝的石头,给了马六。
见他怔怔不出声,张傲天还以为六爷不愿意教,双膝一弯,噗通跪下磕头道:
“六爷,求求你教教傲天吧。”
“好孩子,快起来。”
马六连忙将孩子扶起,目光前所未有的温和。
“以后我每周都会回来教你,也会给你留下课业,完不成,鞭子伺候,不过现在已到晌午,饭后六爷有些事,需要上街一趟,你要不要去?”
张傲天用力点头。
难得上街,孩子开心坏了。
此时杨大娘已做好午饭,炒了肉,香气扑鼻,端出来说道:
“六爷,一块用饭吧。”
“好。”
马六没有推辞。
这几年他每年都会降租金,价格只有旁边铺子的一半,回来也会给孩子带东西,从不空手,这饭自然吃的心安理得。
饭后,在张傲天殷切的眼神中,马六说道:
“杨大娘,我带孩子出去逛逛。”
“劳烦六爷了。”
对于安全问题,杨大娘没有丝毫怀疑,对马六绝对的信任。
无他,因为孩子和他长得确实像,走一块真像父子,以至于坊间还传出了流言蜚语。
这几年接触下来,老六也对孩子的那种亲切感,杨大娘看在眼里,假不了。
不过,马六去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站在刑场旁边的缝尸铺子门前,一股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冻得张傲天打了个冷颤,面露惧意。
马六笑着低头问道:
“怕不怕?”
“有六爷在,我不怕。”
张傲天摇头,紧紧拽着马六的衣角,满脸坚毅。
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手掌一股真气冲出,护住孩子,马六走进了缝尸铺。
铺主正将一具断头尸体往冷塌上抬,见老六进来,热情迎接道:
“呦,小六,今儿怎么有空来李叔这儿?”
铺子同在刑场附近,周围全是马六的邻居,这些叔叔婶婶从小看着他长大,熟得不能再熟。
“李叔,今天中午刑场有活儿?”
“有,顺天府衙门开审,有个凶犯判了斩立决,刚刚已行完刑,尸体才送过来,正准备把头给缝上。”
“我能不能看看这尸体?”
“看尸体?”
李叔疑惑,不过还是让开了身子。
“怎么,你认识这凶犯?”
“说不上认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马六掀开白布,打量着孙龙的尸体,一眼下去,变了脸色。
身高体型相似,但这张脸,近看之下,怎么都有些别扭。
马六在猪妖家里见过人皮面具,很逼真,但仔细打量,肯定没有真正的人脸那么细致。
伸手捏了捏尸体的肩膀,稍微一用力,肩骨无声无息地粉碎,完全不像入道境强者的骨骼那样坚硬。
入了道,那便踏上了仙路,人死之后肉身不腐,动辄尸变。
马六正想撕下断头的人脸面具,却被李叔伸手挡住。
“小六,你这是干什么?”
“李叔,只怕此人不是衙门要斩的凶犯。”
李老头沉默了一下说道:
“小六你这些年很少露面,叔听说你在朝廷最神秘的地方当差,而且混得很好,出手阔绰,结交的也都是大人物,叔自知得罪不起你,但该说的话必须说。”
张傲天见着死人尸体,整张脸吓得煞白,李叔看了孩子一眼,连忙用布盖住尸体。
“小六,我不知你与这尸体是否有过节,为了你好,也为了叔有口饭吃,得劝你一句,若你们有过节,答案你已知晓,掀开这张脸,你惹了麻烦,叔也不好交差,若没有过节,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缝尸人,连尸体都能完整缝合,看不出伤口痕迹,怎会不识人皮面具。
马六问道:
“像这样的偷梁换柱,这些年多吗?”
“多,达官贵人斩首,十之四五换人顶命。”
马六心里吸了口凉气,朝廷腐败至此,世道焉能不乱。
本来他没想看孙龙尸体,也不觉得光天化日之下,顺天府敢掉包替死。
只是上午给张傲天讲“官道”时,突然想到谭刚杀过好官,打劫过赈灾款,他不过一个江洋大盗,连入道境都不是,岂敢如此疯狂?
世道混乱不假,但大炎朝可不是软柿子。
照着李叔的说法,权贵有一半换人顶命,放在其他朝代,王朝早就崩溃了,不知多少义军揭竿而起。
如今永安帝还能当政,朝廷稳如泰山,只能说皇室的实力足够强大,镇压一切。
杀官劫银,那是打朝廷的脸,可谭刚活得好好的,孙龙也好好的,顺天府的神捕队也没找他们。
这只能说明二人在官面上有大靠山,杀官劫银是在为那些朝堂大佬办脏事,他们才会保这二人。
如此分析,马六自是心中难安,非得来看看孙龙的尸体。
“此人不除,以后我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