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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无望海(四)Deceit-欺诈

    齐斯随着其他玩家一道,跟在尤娜身后走进旅馆。

    旅馆外观上看着不大,内里却十分宽敞,摆了大大小小十几张桌子,布置成餐厅的模样。

    被海风腌制入味的墙壁持之以恒地散发咸腥气,木质的陈设点缀齿痕般的蛀迹。

    湿滑的地板横陈湿漉漉的鱼头,斑驳的鱼血和破碎的内脏搅和成粪便一样的污渍。

    齐斯垂下眼,小心翼翼地拣干净的地方走,终于在一张柜台模样的木桌旁找到一块立足之地,站定下来。

    尤娜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擦着他的肩走到柜台后,从阴影中拖出一块木板。

    她将木板放到柜台的桌面上,所有玩家都能看到上面奇形怪状的象形文字:

    【房间在二楼,每间300元一晚】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花钱的地方了……齐斯摩挲着口袋里的纸钞,默默做着计算。

    光凭他手头这些初始资金,只够在旅馆中住三天。是要求在三天内解决副本,还是有其他的获得金钱的机制?

    “三百一晚,你当这是五星级酒店吗?”出声的是一个长相粗犷、背着大包的男人,嗓门颇大,“一百五一晚,不能再多了!”

    这哥们从表情到气质都无可挑剔,在现实里想必是个砍价熟手。敢在诡异游戏里砍价,不是有几把刷子,就是勇气可嘉。

    尤娜微笑着注视前方,澄净的眼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影子,她举起手中的木板,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背包客不死心,后退几步走到门口,嘴里嘀咕:“我就不信这里没其他旅馆,我就是在沙滩上打地铺,也不住你这儿……”

    没有人拦他,齐斯更是巴不得他死外面,好验证一下这个副本的死亡点。

    尤娜却像是被触动了开关,白皙的双手飞快地比划起来:“岛上只有一间旅馆。”

    这应该是真的,哪怕是假的,也没有玩家敢在这时候出去证伪。

    来时的钟已经敲过了八下,离规则要求的入睡时间只剩下四个小时了,谁知道出去一趟还回不回得来。

    背包男到底不敢真在沙滩上过夜,只得讪讪地回到柜台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这么闹了一出,不算没有收获,至少排除了两个可行选项。

    陆黎摸了摸眼镜框,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尤娜,你也知道,我们遭遇了海难,现在身无分文,恐怕三天后就要风餐露宿了……”

    齐斯注意到,在他说出“三天”两字时,有几个玩家脸色变了,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看来玩家们的初始资金并不相同。“商人”的身份效果是“花费更少的金钱获得相同的服务”,有个阵营的身份效果是“获得更多的初始资金”也不奇怪。

    按尤娜的说法,玩家们拿到的金钱和自身价值相符。那么,何种身份的价值会比较高呢?

    尤娜将脸转向陆黎,眼中依旧是一片清透的空茫,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很容易生出面对鬼怪的心慌。

    陆黎咽了口唾沫,斟酌着问:“请问岛上有没有什么赚钱的途径?如果有,伱可以告诉我们吗?”

    “我不知道。”尤娜歪了歪头,笑容更显纯净,“在我的记忆里,所有金钱都是吾主所赐予,数额由每个人能够付出的代价来衡量。”

    陆黎追问:“什么代价?”

    “健康、人格、良心、生命……任何你们认知中可以用来换取金钱的事物,都可以作为代价。”

    听到“良心”一词,齐斯的神色古怪起来。

    这叫什么来着?钱没了可以再挣,良心没了,挣得就更多啦。

    他沉吟片刻,刚要发问,就听陆黎苦笑道:“看来我们手头的钱都得省着点花了……尤娜,请问我们可以多人合住一个房间吗?”

    “可以,但每个房间最多只能住三人。”

    “我们手头的钱面值都太大了,合租的话分摊起来可能不太方便,你可以帮我们换开吗?”

    “我这里没有任何形式的金钱,恐怕不能找钱给你们。”

    有资深玩家主动站出来提问,承担被NPC和其他玩家特别关心的风险,无疑再好不过。齐斯乐得浑水摸鱼。

    一问一答间,涉及到旅馆的机制一点点明晰。

    【规则已刷新】

    【6、旅馆允许合住,但每个房间最多只可住三人,可少不可多】

    【7、岛上居民手中没有任何形式的金钱,无法换给玩家】

    虽然这个副本没有破解规则的要求,但齐斯还是饶有兴趣地看了陆黎两眼。

    水平不错,有点意思,不过看上去不太好骗,希望能早点死于副本的机制……

    是的,以齐斯刚成为正式玩家的水平,之后若是遇到需要试探死亡点的地方,他只有被老玩家们拿来试错趟雷的份儿。

    眼下,他只能寄希望于:要么自己不被注意到,要么老玩家们早点被NPC弄死。

    陆黎环视身后众人,声音古井不波:“虽然不知道这些钱意味着什么,但根据规则第一条,我们最好还是省着点花,以免后期捉襟见肘,陷入被动。我建议我们三人一组合住,这样每人每天只要花费一百元就可以了。”

    副本的提示已经很明确了,他不过是将最显而易见的通关方案复述一遍,却立刻引发了质疑:“你在开什么玩笑?这是个阵营副本!”

    说话的是个满脸胡茬的白人男子。他上前一步,语气不善:“三个玩家住一间屋子,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机下黑手?时时刻刻保持精神紧绷,一天两天还好,天天这样谁撑得住?”

    “同阵营的玩家住一起不就行了?”一个打扮得颇有艺术气息的长发青年很是为陆黎抱不平,“你这人怎么这个态度?难道你能想出更好的方法吗?”

    白人男子冷笑:“十五个人的阵营副本,要想达成平衡,每个阵营都是五人,怎么分成三人一组?而且,谁又知道对方的阵营是什么,有人敢率先自曝吗?”

    他说的偏偏是真相,无法反驳。原本对合住有些意动的玩家也都目露思索之色,踯躅起来。

    陆黎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静:“很抱歉我考虑不周,也无法提出更好的方案。我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建议,各位当个参考便好,不必完全遵从。”

    “不过在我看来,我们完全没必要彼此敌视和戒备。这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对抗副本,主线任务才是必须完成的,支线任务可做可不做。而要完成主线任务并不容易,每个步骤都需要我们齐心协力。”

    陆黎生得斯斯文文,颇有书卷气,是极富亲和力的那种长相。

    他扫视过每一个人,声音清朗:“我知道,在场有很多人已经确立了零和思维,不愿意给予同伴更多的信任。但我必须要说,我们都是人类,被卷入这场充斥着恶意和恐惧的游戏,诡异和鬼怪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我们应该团结起来,不要被诡异游戏分而化之,不要迷失在没有赢家的内部倾轧中,不要等到有人破解最终副本、摧毁诡异游戏的那一天,回首却只看到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齐斯第一次在论坛之外听到这套九州公会首倡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说辞,眼皮不由抽动了几下。

    果然下一秒,陆黎就从裤兜里摸出一块徽章模样的物件,在玩家们眼前一挥而过:“如你们所见,我来自九州公会。我希望至少在这个副本里,我们能放下成见,合作共赢。”

    玩家们在看到徽章的那一刻,尽数收了脸上的戏谑,看向陆黎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探究。

    无论玩家群体的思潮如何变化,九州公会都是玩家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灯塔”。

    哪怕在玩家内部矛盾最严重的年岁,九州公会依然秉持正道、呼吁团结,并要求所有成员身体力行地救助其他玩家。一旦发现有成员见死不救乃至暗害他人,便会在内部视情节轻重进行惩处,甚至逐出公会。

    在这样严格的会规下,“九州”两字本身就意味着正直、善良以及可以信任。

    当然,更重要的是,以现在的公会势力分布,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能在得罪九州后全身而退。

    陆黎已经将徽章收了回去,出言掷地有声:“我可以告诉各位,我的身份是商人,支线任务是杀死所有学者,身份效果之一是‘所有对贵族的谋杀意愿将无法转化为行动’。”

    他顿了顿,笑着说:“当然,我并不打算杀死学者,也希望贵族们不要对我下杀手。”

    如果说之前陆黎提议合作,玩家们还只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此刻他直接自爆了,可信度瞬间飙升到一个高度。

    绿头发的姑娘率先出言应和:“大佬说得对!做支线任务无非是为了获得更多积分,攒积分是为了能活下去,合作才更利于生存,之前我们都差点本末倒置了。”

    她随即惋惜地笑笑:“唉,可惜我是女的,估计不能找陆黎大佬合住了。对了,我叫安吉拉,有姐妹愿意和我合住吗?”

    安吉拉说罢,适时将目光扫过抱着笔记本的刘雨涵和正在补妆的长发女孩,流露出征询和期待的态度。

    无奈没人搭理她。

    说到底,命是自己的。在阵营游戏的大背景下,玩家们虽然对陆黎这样的人持敬佩态度,却绝不敢轻易放下戒备,选择合作。

    齐斯有意将局势搅得更乱,当下看向陆黎,不冷不热地说:“要达成博弈均衡,三个阵营势必形成闭环,商人杀学者,学者杀贵族,贵族杀商人……只要知道这一点,任何人都可以凭你刚才那番话术,假冒任何身份。”

    他顿了顿,流露一丝恰到好处的狐疑:“我很好奇,你真的是商人吗?我也是商人,你不如说一下另一个身份效果,看和我的对不对得上。”

    “恐怕不行。”陆黎苦笑着拒绝,“虽然我主张团结,但我无法保证所有人都愿意合作。如果我公开身份效果,将会陷我的阵营于不利。要知道,在博弈中,任何一点信息差的积累都有可能极度致命。”

    说到这儿,他扶了下金丝边眼镜:“更何况,哪怕我公开身份效果,也无法自证。真正的商人不会站出来作证或反驳,那会暴露身份,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同样,他们也不敢私下告知别人真相,因为无法确定对方是同伴还是敌人。”

    可能连陆黎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话语将玩家间存在的猜疑链描述了出来。

    疑点已经埋下,其他玩家也都不是蠢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都多了些许玩味。

    齐斯笑着补充:“就算有人敢于公然为你作证,也无法说明问题——那人说不定是和你约好的同阵营玩家。”

    “反之同理,就像无法判断你言语的真假一样,我们无法在公开场合判断任何一个人言语的真假。而私下的判断起到的作用很小,接近于无。”

    他将自己不是“真正的商人”作为大前提放进话术的逻辑之中,其他玩家会从中品出什么意思,就见仁见智了。

    既然陆黎要做好人,那他刚好可以趁机把自己择出去。至于剩下三个“商人”队友,管他们是死是活。

    齐斯漫无边际地想,以后或许可以发展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工具人,遇到这类副本就持陆黎这套话术,吸引其他人的注意,顺便为他打掩护。

    陆黎被齐斯怼了一通,似是想明白了背后的逻辑,面露自责之色:“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并不打算强迫各位做出决定,关于放弃支线任务,只是我个人的单方面提议。”

    安吉拉连忙道:“陆黎大佬,你别这么说!难道不对吗?合作完成主线任务才是正经,支线任务谁爱做谁做!”

    白人男子闻言,不屑地嗤笑一声,显然对安吉拉拍马屁的行为很不感冒。

    尤娜对玩家之间的龃龉视若无睹,她收了写房钱的木板,拿起一个皱巴巴的登记簿,冲玩家们比划:“你们快些订房间吧,我好去准备晚饭。过了晚饭时间就不能再订了。”

    齐斯问:“晚饭时间一般是什么时候?”

    尤娜:“当钟声敲响第九下。”

    谈话间,玩家们都做出了决断,纷纷肉痛地摸出三张纸钞递给尤娜,再从她手中接过钥匙。

    本就不多的钱一下子没了近三分之一,虽然令人痛心和焦虑,但也不足以让老玩家盲目选择合住。

    才第一天,后续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总得再观望一下。

    纸钞一落入尤娜手中,便凭空消失了,连泡影都没有,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看来规则所说的“岛上居民手中没有任何形式的金钱”就是字面意思。

    齐斯退到一边,看着常胥交了钱,才状似随意地凑过去,小声提议:“常哥,我和你合住怎么样?”

    常胥微微一怔,目光飘忽:“我以为你不愿意和我合住,所以才没来找你。”

    他下意识补充了一句解释,齐斯却像是不在意一般,笑着说:“现在我来找你也不迟嘛,反正钱也找不开,不如你付一天房钱,我付一天。今天你已经付了,明天我付怎么样?”

    “为什么找我合住?你无法确定我的身份,我也不知道你的身份。”而且,不久前还起了言语冲突……

    “陆黎不是说了么,身份不重要,只要放弃支线任务,这就是个团队副本。”齐斯笑容灿烂,看不出分毫算计的痕迹,“我想我和常哥你合作过一次,也算知根知底,你不像是那种会为了支线任务杀人的人。我也愿意相信你,毕竟要是连你都不信,我也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

    他说到这儿,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道:“我和陆黎说那些话,是害怕他误导其他玩家,让有些人得以浑水摸鱼。我知道你还在怀疑我,也不敢奢求你的信任,只是在这个副本里,合作确实是最佳方案,不是么?”

    常胥不作声地低头看向齐斯的眼睛,后者的目光莹莹发亮,尽显真诚:“我的身份是‘贵族’,第一个身份效果是‘获得更多的初始资金’。常哥你呢?”

    他连身份都告诉我了,我却还在怀疑他……常胥心底生出丝缕的愧疚,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裂纹:“我也是‘贵族’。”

    齐斯知道,取信常胥这关是过了。

    将猜到的身份效果说出,有赌的成分在。二分之一的概率直接赌对,三分之二的概率短期内不被看出端倪,失败可以接受,收益足够理想,对于齐斯来说值得放手一博。

    现在看来,结果不错。

    尤娜收了一圈钱,等待了片刻,见没有人再拿出纸钞,才款款退到柜台后。

    美得不像真人的女人拖着潋滟的裙摆,转身隐没于柜台后半遮半掩的小门。

    齐斯看在眼中,笑着揶揄:“常哥,我现在要订房间应该也来不及了,你晚上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不会。”常胥说话间,已经走到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他转过脸正对齐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我们一人有一千五百元,合住的话可以付十天的房钱。”

    是试探么?或者说……取信?

    齐斯咂摸着话语中的意味,眉眼弯弯地笑了:“是啊,常哥,我们两人有十天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