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池府的青篷马车最近鲜少出府,但今日骤然离府。
华锦媗用团扇微挑车帘,望着马车沿路而过时的几拨零碎鬼祟人,朝甘蓝使了一记眼色,于是马车拐弯进入巷道,甘蓝闪身消失,待甘宁重新驾马从巷道里出来,沿途再无闲杂人等。她这才优哉游哉地摇着团扇。
马车骨碌碌往前,最终停留在城外赤炎军的校场旁。
华锦媗并未下车,仍是待在车中远远眺望高台上阅兵的凤金猊,却见他一身如火鲜红的铠甲,站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挥汗如雨,俊若天神。原本是来走一下过场,“钓一下鱼”,但望见这样的凤金猊,她不由得出了神——这是一只多么骄傲的鸟!
但是,他越是这番耀眼正气,越如阴暗鬼祟的她就越是会被逼到角落里,想要见光却不敢见光也不能见光,所以两人的距离正一点点被拉远了,正从最高处滑落。华锦媗不由得暗叹一声,直到潜伏校场的耳目发现了她,才平静放下车帘道:“可以走了。”
甘宁又赶紧驾车离开,那些耳目自然暗施轻功跟上。
车内,疾奔的马车颠沛颠得华锦媗挂脖的富贵锁铃铃撞响,她垂眸摇着团扇,神思叵测。直到马车走了很长距离,甘宁便放慢马步。途径某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甘宁忽听华锦媗说要下车醒一醒神,就赶紧停车扶她下去,自己静立马车旁,望着自家主子一人踏着遍地青草走到江旁小亭中,然后斜倚歪坐,摇扇摇了许久。
半个时辰后,忽而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江风渐行,华锦媗摇扇的动作缓了一下,来人已走进亭子里。华锦媗转头扫了一眼,一辆同样低调的马车停在甘宁旁边,而甘宁正跟一个虽是车夫模样却具有高手咄咄逼人眼神的男子对峙。她不由哼笑一声,然后继续眺望江边的美景:“哟,又是四皇子呀?”
萧鸿昼见她笑的随意,不由的暗中皱眉,但面上亦笑:“如果本皇子说巧遇,不知华小姐可信?”
华锦媗依旧斜倚身旁木柱,形容慵懒的并不起身,闭着双眼,薄纱下的唇挑起一抹勾魂夺魄的弧度:“这种蹩脚的理由若是从四皇子口中说出,自然是不信也得信,不然四皇子下不了台那就多尴尬?”手中的团扇仍是一下又一下。
好一个娇媚可人却阴狠毒舌的少女。
萧鸿昼眉梢微挑,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注华锦媗,再未移动过半分。日光耀眼,落在华锦媗的鬓上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她的发簪上有两支对称的步摇,垂着细长流苏,无比瑰丽与妖娆。
华锦媗见他久久不说话,这才睁开眼,缓缓迎上了萧鸿昼冷峻的眼神。
瞬息光芒,流转无声。
她平静对视着,面色毫无波澜。
“四皇子,本姑娘已有婚约在身,断然不会‘改弦更张’,‘琵琶别抱’的消受您这般含情脉脉的眼神……”
萧鸿昼闻言笑得玩味,就荡袍在她旁边坐下:“华小姐实在是过虑了,本皇子还不至于饥不择食,对有夫之妇下手。”
“‘饥不择食’这一词用的当真是——”华锦媗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看,讥笑道:“伤人呀。既然四皇子都说了是巧遇,那本姑娘在此欣赏风景,本着‘先来后到’的原则,劳烦四皇子另觅它处吧。”
萧鸿昼意有所指的调侃笑道:“华小姐是否有些霸道了?这处凉亭可没标明是你所有,你能坐,本皇子自然也能坐,‘先来后到’即便有,但若‘能者居之’,华小姐又能如何?”
华锦媗简短道:“不如何……”
萧鸿昼哼笑一声。
华锦媗续声道:“就学四皇子将这里炸了便可。”
萧鸿昼的面色瞬间阴沉不少,口气略显凛然:“看来华小姐那日离府,当真是去给本皇子不客气呀?”
“这您可就冤枉本姑娘了,这只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谁让四皇子初来乍到便直接火烧连营?”华锦媗回眸一笑,笑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笑得萧鸿昼的眼底越发暗沉。他道:“华姑娘果真是与众不同,难怪传闻传你拥有圣裁门一言九鼎的话语权,如今看来是当真不假呀,不然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哪敢有这样的胆量跟本皇子说话!”
“四皇子谬赞了。不过需要纠正您刚刚最后一句话,这是底气,不是胆量。”
“有何差?”
“您说呢?”华锦媗反问。“不过您也别太谦虚,传闻传你‘忠义两全’,‘两袖清风’,亦是虚呀。”玩笑口吻,笃定嘲讽的语气,让萧鸿昼微微眯起眼:“本皇子实在不解,如果孔雀自称是唐宫故人,所作所为皆为‘复仇’二字尚算情有可原,然华小姐生在东圣国长在东圣国,兄妹和睦,又有相宜伴侣,后半生可谓是应有尽有,一无所愁,为何还要涉入这一趟浑水中?”
华锦媗闻言蓦然有些失神地望向前方。萧鸿昼正要自诩得意时,忽然听她如此说道:“因为无敌……是很无聊的。”
“什么?”
“四皇子当前局势不容乐观,所以您是很难明白这句话了。时候不早,府里门禁森严,请恕告辞了。”华锦媗悠悠然起身,淡淡然拂袖离去,只听见萧鸿昼在身后寒齿嗤笑了一下:“华小姐居然自诩无敌?!”
“与四皇子和天师宗相比,自然无敌。”她头也不回地走到马车中,然后落下车帘,缓缓隔绝了萧鸿昼那双深究挖掘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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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奇怪,凤池府近来很平静,就连那一只夜夜翻墙的鸟儿都不来翻了。
华凤池逐渐放低华锦媗的门禁,却见她足不出门,甚觉反常。他偶尔故作试探自家七妹,却听她笑说谁让自家哥哥管得严,某人终觉知难而退想撒手了。
华凤池皱眉,按照他所了解——凤家小子是即便撞毁南墙亦不回的倔脾气,莫非两人吵架了?一见自家妹妹说笑时却藏不住的郁郁寡欢,爱妹心切的他便抽空找了凤金猊,但发现凤家小子也不对劲,一副俯首认罪的诚恳模样却死活说最近忙得无暇脱身。这两人呀……
华凤池头疼,实在是搞不懂这两人又在闹啥,但孙倩柔恰巧此时身体抱恙,他急忙请医师入府查看,喜觉妻子有孕,一时乐不可支,忙着照顾孕妇的他也就无暇再兼顾自家七妹的小情绪。而孙倩柔有孕的消息一传出,来送礼祝贺的人是络绎不绝。
在家被迫读书学“做官之道”的灏锦蓝就想借着这一次送礼的机会开溜,可惜被灏锦心察觉,奈不过她的软硬威胁,两人就双双溜到凤池府来喘气。是甘宁负责引路,可通往后院短短的一段距离,她便已充分见识到这对双胞胎的破坏力有多强,所以人一带到,自己果断逃跑。甘蓝起初不明所以,可半刻钟后也灰溜溜地撤退。
一心讲究“静”的华锦媗,亦是被这对双胞胎给折腾到濒临暴走的边缘,眼见房间装饰被毁大半,她忍无可忍,就直接“啪——”的将手中茶碗砸在两个卷起袖子准备撸一架的两人中间。
“谁拿东西砸我?”被吓着的灏锦心扭头怒道,一见华锦媗,自动切换羡慕妒忌恨的语气:“大胆,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呀?”她不爽被众星拱月的华锦媗很久了!
华锦媗翻了个白眼:“你才大胆!那你知道我是何身份,这里是何人地盘?”
“就是就是!灏锦心,这里可是凤池府的地盘,你再乱来小心我回去向父王告状!”灏锦蓝赶紧胳膊往外拐,扑到华锦媗身边一致对准灏锦心开火,气得灏锦心咬牙切齿却又孤掌难鸣,最后突然席地而坐,直接扯开嗓子就嚎啕大哭。
华锦媗一下子傻了眼,这、这、这——灏锦心好歹还是皇亲贵族吧?
灏锦蓝见怪不怪,他早已习惯自家胞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直接拉着华锦媗就速速往外跑,丢盔弃甲的逃出凤池府。街道上,他插腰气喘吁吁地向华锦媗郑重说道:“家教不严,见笑见笑。”
华锦媗哼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拽过他腰间钱袋就走,既然出府就索性到外面玩玩也好。灏锦蓝于是小跑跟上:“诶,你还真不客气呀?”
华锦媗头也不回:“你需要我对你客气吗?”
灏锦蓝嘿嘿一笑:“不需要!本少爷就是欣赏你这种‘作’的臭脾气!”然后反射性地横臂就要去勾肩搭背,却被华锦媗欠身避过,惊悟这可不是“哥们儿”,他就赶紧讪讪地摸住鼻子,陪着华锦媗一路瞎逛瞎吃。不过,就连他都能看出华锦媗存在某种泄愤的情绪,遂道:“喂,谁胆敢得罪你呀?”
“得罪我的人多得是,譬如你那个胞妹……”华锦媗回道,灏锦蓝诚惶诚恐道:“诶,她就是一胡闹而已,你可千万别生气呀!”
华锦媗道:“怎么……你很怕我生气吗?”
“我怕你生气什么,我干嘛怕……呃——”
他望着华锦媗投来一记幽幽的眼神,只好抱着脑袋坦白了:“好吧,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点!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超级害怕那个圣裁门的孔雀,很多时候我以为他在笑却没料到他下一刻就出手杀人,我以为他面相发怒却听他说心情极好,这个人明显心思变态根本无人能猜透,更何况我还是一个正常人呀!可是国师说你在圣裁门比孔雀更有话语权,相当于是说你比孔雀更变态,你说我能不怕吗?诶——锦媗,能不能商量一下,好歹看在我帮你偷皇宫鲜果同甘共苦的份上,咱们凡事好好商量呀?”
“你觉不觉得你最近有点烦?”华锦媗抓了把栗子扔过去。
灏锦蓝绕在她旁边继续嬉皮笑脸,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也不只是无意还是某人故意,竟迎面遇见集训归来的赤炎军队。
灏锦蓝一眼就瞟见骑乘在首的凤金猊和陆宝玉,就赶紧招手呼唤。待凤金猊他们放慢脚步靠近时,不知情的他就故意挡住华锦媗要捉弄凤金猊,却不察华锦媗和凤金猊对视时的眼神煞是奇怪。
凤金猊的异样缄默让聪明的陆宝玉瞬间意识到气氛的窒滞,于是赶紧穿插些玩笑话,不着痕迹的催促凤金猊离开。
凤金猊点头说好,就荡开缰绳从华锦媗身边穿过后,但他不发一言甚是奇怪,就转了马步回头说道:“你还是早点回府歇息吧。”
“要你管!”华锦媗闻言就将手中的栗子朝他兜头砸了过去,洒了一地,吓得灏锦蓝瞪圆了眼。
凤金猊禁不住绷直了唇。
两人又是一种无声的较劲。
终于,凤金猊还是伸出一只手道:“上来吧,我送你回府。”可这一种带着叹气感慨的口吻,让华锦媗觉得有种施舍的情绪在,就如同那晚……
华锦媗直接扬手打开他的手,转身拖着懵懂的灏锦蓝逆家而走。凤金猊也不再追赶就扭头离去,两人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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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酒楼里,灏锦蓝絮絮叨叨的追问,逼得华锦媗不得不抓起一个叉烧包堵住他的嘴。“打是亲骂是爱,所以你——别再吵了!”
“但你们这真不像冤家闹腾呀?”他还锲而不舍的追问,但华锦媗眼神再三警告,掂量着“小命一条”,灏锦蓝就还是继续闷头喝茶吧。喝着喝着,无意间抬头望着二楼廊道有一袭紫衣跃然入目,是熟人路过,他口齿不清地挥手喊道:“喂,玺玉!”
红玺玉闻声望向靠窗那一桌,摇扇微笑地走来:“锦蓝,真巧!”
巧?今天可真是不少人都来撞巧呀?华锦媗笑中含冷意。
灏锦蓝一口吞下包子,赶紧招呼他坐下,虽然知道红玺玉与华锦媗有过几次照面,但好似从未正式介绍过,他便做引荐人。红玺玉拱手朝华锦媗抱拳,华锦媗亦回一礼,三人转了间包厢就客气地聊了会,但基本上都是灏锦蓝絮絮叨叨的没完。
期间,华锦媗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听说贵府有种药叫‘梦香’,不知有幸目睹?”
红玺玉举止优雅地擒着酒杯,扫了絮叨未停的灏锦蓝一眼,笑道:“华小姐不是已经亲眼所睹了吗?”
华锦媗顿了下,扭头观察灏锦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灏锦蓝依旧絮絮叨叨的讲个不停。
红玺玉解惑道:“在锦蓝视线中,你跟我都只是在静静品茶而已。”
“这种迷幻香的确厉害。只是锦蓝与你称兄道弟,你竟还敢对他下药?”华锦媗眼风扫去凌厉一眼。
“在下是真心拿锦蓝当兄弟,不过情况紧急,为了试探华姑娘不得不出此下策了。即便这款‘梦香’不伤身,但在下日后还是要致歉的!”红玺玉口气感慨极了。
华锦媗终于开始正眼打量这个自称江湖侠客却毫无江湖侠气、匪气、流氓气反倒自有一身贵气的江湖公子。她道:“阁下调查我已有半年之久,当真是辛苦了。”
“的确是辛苦,但好歹也能查到点什么做安慰。”红玺玉笑道,一派笑面虎的角色。“江湖与朝廷多年来是泾渭分明,互不干涉,可如今圣裁门堂而皇之地参与争权夺政,官不官民不民,把庙堂与江湖混为一谈,乱了两方秩序,实在不妥。诸多百年宗派和德高望重的大师们,不忍江湖因此沦陷附庸到朝廷之中,所以决意召开‘英雄澄清大会’,届时务必请圣裁门的主角大驾光临!”
华锦媗淡淡笑道:“如果不光临呢?”
红玺玉回笑:“江湖召开的英雄大会,那么来参加的人自然是以江湖人士的身份,如果圣裁门无人莅临,那就表明圣裁门乃官,非民。从此,圣裁门不再属于江湖,言行履令需与朝廷法则为准,若是犯法,朝廷抓之,江湖亦为民联手除之!”
华锦媗闻言随意道:“可孔雀实在是忙呀。”
红玺玉紧接笑道:“据说华小姐莅临,更胜孔雀。”
华锦媗含沙射影道:“可本小姐乃大家闺秀,哪能轻易出来抛头露面呢?圣裁门的主角可非我与孔雀呀。”
红玺玉不慌不忙道:“既然是澄清大会,届时少不了以江湖规矩动手。肖前辈乃圣裁门之右护法,的确也是主角,可他虽是江湖高手榜第三,可发动英雄大会的人包含了栾继冧栾老前辈与在下父亲。”
华锦媗暗中回忆:栾继冧,十年前已问鼎江湖第一高手,可这些年仍栖息苍山醉心练武,据说武功将近神技。而面前这个红玺玉的父亲,哼——七年前高居高手榜第二,龙腾堡堡主,江湖一言九鼎的盟主。据说义薄云天,就连肖定卓都没少在她耳边歌功颂德。
红玺玉将话带到,然后解了灏锦蓝所服的“梦香”,继续若无其事地与灏锦蓝侃天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