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见二人携伴到来,高声通禀,“公子楚,公子芙到。”
随后里头出来个老宦官将二人迎了进去。
魏楚一打眼便看见那坐在宣太后下首,一身粗布麻衣的男子。
此人面容俊朗,虽说以黑巾覆头,身着麻衣裋褐一身布衣平民打扮,亦掩盖不住不凡姿容。
这年头穿衣服可是有严格规定的,是什么样的地位,穿什么样的衣服,譬如这影视剧里的男人们头戴“冠”,这不少见吧,可事实上,能戴“冠”的,那至少也得是富贵人家。
普通民众是没有资格戴冠的,通常只用一块黑布围在脑袋上,这就是“黔首”的由来,“黔”为黑意,“首”自然为头意,“凡人以黑巾覆头,故谓之黔首”。
只是这是个神奇的时代,百家争鸣不是说来玩儿的,往街上一棍子砸下去,十个平民百姓里就有可能有三个传世伟人,能得宣太后召见,不容小觑啊。
宣太后瞧他俩进来,皆一身英武之气,连平日里弱鸡样儿的魏楚都略略有了点儿男子气概模样,心中十分高兴,忙唤人过来,“好好好,楚儿,快来,让姑母细瞧瞧。”
这宣太后平日里就喜欢召见些世家子弟陪着自己喝茶聊天,谁瞧见长得漂漂亮亮的公子哥儿不欢喜的,此番宴上亦不止他俩,宣太后与他关系自然比别人高上一层,公子芙也是常来的,自个儿便寻了几个相熟的公子坐在一处。
魏楚走上前半跪坐于宣太后身前,扬起一张青春笑脸,“姑母。”
宣太后的爱心指数直线上升,捧着魏楚的脸呵呵笑个不停,下首那男子亦笑言,“公子楚与太后感情甚笃啊。”
魏楚转头看他,宣太后笑着介绍道,“楚儿怕是还未见过苏先生,这是燕国来的苏秦,苏先生,苏先生师从鬼谷子门下,与咱们前朝丞相张仪乃师兄弟。”
嚯!宣太后后面的话魏楚已经不怎么听得清了,他脑子里只浮现俩大字儿,苏秦!
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
西汉经济学家桑弘羊说他,“苏秦,智足以强国,勇足以威敌,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万乘之主,莫不屈体卑辞,重币请交,此所谓天下名士也。”
砸缸救小伙伴的司马光说他,“仪与苏秦皆以纵横之术游诸侯,致位富贵,天下争慕效之。”
吕氏春秋评判他,“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
他师从百家中最神秘的一家,与前朝丞相张仪齐名,但张仪是凭一己之力救秦,苏秦却凭一己之力灭齐,两个当世强国,竟如他师兄弟鼓掌之物一般。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身兼六国相印,使虎狼之秦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使强国齐遭灭顶之灾,凭的,就是一身纵横之术。
何为纵横?纵横家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便因辩才而活动于政治间的人,便谓之纵横家。
他们以黔首之身广辩诸侯,以三寸之舌退百万雄师,也可以以纵横之术解不测之危。
苏秦便是其中佼佼者。
这人可称当世奇才,可他来秦国做什么?距离合纵伐秦之战还有最起码四年的时间,他这个时候应该在各地游说或在燕国才对。
这他妈是跟他白叔并列的顶级SSR啊!
不管魏楚如何想,苏秦站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口称,“见过公子楚。”
魏楚忙称不敢,二人行礼后落座,宣太后笑言,“苏秦先生以前还跟着张仪来过咱们秦国呢,那时候他与你差不多一般大小,也是个长得好的。”
苏秦笑道,“苏秦得幸师兄提点才能见识秦国风光啊。”
想起前朝,宣太后不免有些感怀,那时不管秦惠文王有多喜欢她,只要张仪来了,断然会抛下她,与张仪共商国事,别人都是她芈八子狐媚放荡,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妖精,彻底迷住了秦惠文王的眼。
可若秦惠文王真的爱她,又怎么会在让她和她的稷儿去燕国做人质,为嬴荡铺路,她最清楚,嬴驷也许是爱她的,只是比起爱她,他更爱这茫茫秦川。
眼见宣太后伤怀,苏秦知机,忙转移话题道,“下臣远在燕国,亦闻太后凭一己辩才退尚子,苏秦实在佩服。”
魏楚一口老血哽在喉咙,看苏秦那淡然模样,心中竖起大拇指,果然够爷们儿。
宣太后退尚子还有个关联成语,唇亡齿寒。
秦昭襄王早期,楚国攻打韩国,韩襄王派大夫尚靳出使秦国,向秦国求救,尚靳在大殿之上以唇亡齿寒的道理企图说服秦国出兵救援。
这是小学课本上的前半截儿,后半截才是真·精彩。
救国可以,不能因自个儿是个大国就免费做白工吧,可这话说出来实在有违士大夫之道,实在太过斤斤计较,宣太后见没人说话,便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讲起了污段子,对尚靳道,“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众人听之垂首羞耻,却不言不语。
她对尚靳说,“我服侍惠王时,惠王把大腿压在我身上,我感到疲倦不能支撑,他把整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时,而我却不感觉重,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对我来说比较舒服。秦国帮助韩国,如果兵力不足,粮食不多,就无法解救韩国。解救韩国的危难,每天要耗费数以千计的银两,难道不能让我得到一点好处吗”
这番话说的尚靳是哑口无言,芈八子放荡之名更甚,但这番看似YIN秽之言,却解了秦国之围。
大秦第一段子手芈八子。
可见此人绝不是一般的“弱质女流”,太后一词自她而始,太后专政亦自她而始,这个传奇一般的女人,足可比拟古往今来多少名仕人物。
宣太后听他提起旧事,不禁笑道,“哪里比得过苏秦先生。”
复而又转头朝魏楚道,“苏秦先生会在秦国留一段时间,我特地请了他为悼儿授课,你和芙儿也去,可得好好听话。”
魏楚瞪大了眼睛,wTF??苏秦为他上课??
苏秦朝魏楚笑称,“蒙太后不嫌。”
魏楚已经石化了,那那那……他算不算入了鬼谷子门下???
正当他难以消化这个事实的时候,外头宫人高声通禀,“王上到,丞相到,白起将军到。”
魏楚连忙起身跪下,随众人向嬴稷行礼。
嬴稷今日似乎十分高兴,叫众人起身后,便坐于宣太后身边嘘寒问暖,魏楚随机退下,小跑着坐到他白叔身边。
刚要招呼儿子过来的魏冉,“……”
他心中不安,趁着乐声复起,悄悄扯了扯白起的衣角,伏在白起耳边道,“白叔,你认识苏秦吗?”
白起略点了点头,“他日在燕国,曾有一见。”
魏楚点点头,白起曾经去燕国迎宣太后母子回国,他低声道,“太后说……要我和芙儿去听他授课。”
“苏秦先生大才,于你亦有益,认真听课便是。”
“可是……”
魏楚没有将话说完,苏秦以后可是联合六国伐秦的始作俑者,如果成了他的学生,有了这份师生之情,太子悼倒没什么,他和芙儿呢,王上本就对他爹心存忌讳,万一王上迁怒,他岂不是小命不保?
“无碍,有我。”
魏楚心中一动,抬起头来视线撞入白起的眼中,完完整整只有他。
他不再说话,坐直身体看优伶起舞,悄悄按住躁动的心,心中喟叹一声,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嬴稷亦认识苏秦的,他俩年纪差不多,苏秦来秦国看望张仪的时候,他来还一起玩耍过,后嬴稷燕国为质,苏秦也到燕国去了,只不过他刚去没多久,嬴稷他们便要回国。
或许是相同飘摇的身世和儿时的情谊,让嬴稷与苏秦一见如故,倒也算谈的热烈,知道太后留苏秦在秦为太子悼授课,当即便赐苏秦客卿身份,苏秦从之。
二人相谈甚欢。
“苏秦看寡人之秦国如何?”
“吾观之风俗,百姓简朴,声乐清流,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不朋党,不比周,倜然莫不通阴而公也,王者其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顺序。治国之方,秦类之矣。”
魏楚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奇,看这龙屁拍的,有文采有水准,看嬴稷裂开的嘴就知他满意程度。
宴会过后,众人皆退,他爹魏冉继续被秦昭襄王召去商议国事,他叔白起便带着他与公子芙回军营。
刚走没多久,便听后面一人唤道,“白将军等等。”
众人回首,只看苏秦上前躬身行了一礼,朝白起笑道,“经年未见,白将军可好。”
“蒙苏秦先生挂怀,白起一切都好。”
宫门口实在不是个讲话的地方,苏秦一笑,尽显风华,“听闻白将军府上有庞涓将军藏书一二,不知苏秦可有幸一观?”
白起挑起一边的眉毛,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竟露了丝温和笑意来,“请。”
魏楚心中的小警报突然嘀哩哇啦响了起来,听着响声像是在叫,“小三小三小三小三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