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陈家娴坐在候机大厅里,端详着手上的钻戒。
她的手很小,显得这枚石头格外大。这枚石头也确实大,总是戴不正,滑得歪在一边。
潘乔木打着喷嚏坐在她身边:“你想在国内办还是新加坡办。”
陈家娴一怔:“办什么?”
潘乔木抓着她的手:“结婚。”
陈家娴吃了一惊:“啊?我们进展到这一步了吗?你爸妈?”
潘乔木从兜里拽出一张机票:“送你去新加坡,正好这一趟全办了,我爸妈今天从欧洲飞新加坡。”
陈家娴更吃惊了。
潘乔木说:“我就是在新加坡长大的——你居然不知道?”
陈家娴瞪他,潘乔木秒怂:“宝贝,对不起,我这就把我的简历发给你看。国内市场大,机会多,所以我舅舅让我在国内发展,顺便给家族探探路。”
陈家娴开始头痛:“舅舅?家族?你家人都在新加坡?”
潘乔木心虚:“嗯,到了新加坡,先带你和我家人们吃饭,可能家族有点大,不过我相信你能应付。我爸妈后天到。喏,所有的礼品都在我的箱子里。”
陈家娴头更痛了:“你这不是临时让我加班吗?”
潘乔木理直气壮地说:“坡县很小的,你反正也要去和人脉社交,那些人脉见来见去全是我家人,我小学初中高中同学,还有同学的同学。我们是双赢的。Help me,help you.”
陈家娴用手上的钻戒敲潘乔木的头。
上了飞机,两人的票不在一块。飞了一会,潘乔木晃过来找陈家娴,看见她正在读一本书,从他家里拿的。
还是那本《倾城之恋》。
潘乔木伸手去撩陈家娴的头发。陈家娴拍了他一下:“别闹,让我看完。”
潘乔木穿着衬衫,潇洒地站着靠在飞机座椅上。他垂下眼,和她看着同一段结尾。
“……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
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陈家娴合上书。
她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
她只是笑盈盈地把书收回包里。
……
施远的追悼会非常冷清。
他生在大山里。他的母亲受不了穷,跑了。父亲虐打他,在他十岁的时候,父亲喝酒喝死了,父族也不要他。好在他脑子聪明,靠着政府资助读书,慢慢从山里考出来,读大学,工作,赶上时代的东风,积累财富,却无儿无女。
施远的追悼会几乎没人来。商业社会,没有永远的朋友与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正如施远自己说的,死了,还有什么必要?
施远留下的钱,捐了一大半,给郁贲留了一部分。
追悼会结束后,郁贲带着施远的骨灰,去了沈阳。
沈阳是施远发迹的地方。郁贲想,施远大概会愿意留在这里。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无所谓,施远本人总说,人死如灯灭,活着就用力向上爬,死了就死了,他不在乎身后事。
郁贲给施远挑了块墓,无遮无挡,对着天。他知道,施远的一生都在向上看。或许很多年以前,在大山深处,他就是这样向上看,仰望蓝天,努力跳出去。
一切都结束了。
回程的时候,下了大雪。雪天路滑,郁贲把车子停在路边发呆。
施远利用他,对不起他。但施远也提携他,帮助他。他利用他、差点害死他是真的,他们之间有过肝胆相照也是真的。他注重利益是真的,他从未坚决反对他为理想买单也是真的。或许人就是这样,黑的白的,最终混作一处,化为混沌的灰。
没法评价,也谈不上爱恨,只有一声叹息。
郁贲注视着眼前白茫茫的大雪。看久了,眼睛有点疼,被雪的反光刺得落下些微眼泪。
郁贲拧开电台。
“——永大集团的许老板造成国民财富亏空,何时宣判,应该怎么判?‘房住不炒’将成未来主旋律,买地卖地的时代终将留在历史中……”
郁贲靠在车上,渐渐有些茫然。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过去十年如同大梦一场,浪潮来了,浪潮褪了,什么都没改变,只留下一堆昂贵的泥瓦砖头。
郁贲缓缓发动车子,渐渐汇入老工业基地的车水马龙。
时代永远滚滚向前,一切好的坏的都会过去。坎坷,安顺,伤痕,欢笑,都会过去。人们把所有的一切都背在身上,只能向前,一直一直向前。
他看着前方。
大雪满天,大地白茫茫一片,宛如新生。
他换了个频道,粤剧《红楼梦》的旋律传来: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