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网址:</b>过了三日,祝思嘉勉强能下床走动。
生孩子当真是要了她半条命,好在有惊无险,她挺了过来,在这世上终于多了一份牵挂,一个血亲。
眼下刚过午时,碎玉不在家中,乳母也照顾了孩子半日,暂时到外间小榻上歇息去了。
祝思嘉走到摇篮前,盯着摇篮里熟睡的小婴孩,不由好奇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孩子软乎乎的面颊。
三日过去,孩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吃了些奶水,好像是要比刚出生时好看了不少?
她本想自己亲自喂养的,但孩子一吃,她就疼得能掉眼泪,半晌都缓不过来,根本遭不住,只能交由乳母来喂。
这孩子刚出生时,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像个小老头似的,说不伤心是假的。
毕竟她和晏修都那么好看,怎么生出的儿子就是这德行?
但祝思嘉现在却是看顺眼了起来,孩子嗓门洪亮,大夫说他身体也好。
甚至还乖巧得不可思议,夜间睡觉几乎从没哭闹过,乳母带着也省心。
这么大一个孩子,当真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盯着这个亲切又陌生的小生命,祝思嘉脸上不由浮出从有过的笑意。
她现在也是个母亲了,前世今生,她从来没做过母亲,她一定会做最好的母亲,她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江南的冬季不比西京冷,鲜少下雪,就连树叶到了冬季也不会凋零,仍旧一片绿意。
但江南气候阴湿,湿气一重的时候再遇上寒风天,仿佛似毒药般一点一点侵蚀进骨髓里,与西京是截然不同的冷。
祝思嘉盯着窗外的天,不由施力皱眉,本打算等出了月子、孩子养得强健了,就带他出门转一转,现在再一思忖,这件事还是年后再说吧。
晚饭时,碎玉拎着无数补品回家。
祝思嘉和碎玉刚到山阴,就在镇子里最好的地段重金盘了间茶楼。
没生子前,即使挺着个大肚子,她也能去茶楼里帮衬打点一番,看看账本、清点器具这些小活她做起来还是得心应手的。
有了孩子,跑去茶楼忙碌的只有碎玉一人了。
“阿兄怎的又买回这么些补品?”祝思嘉盯着碎玉殷勤的背影,又看向存放得满满当当、几乎快溢出来的木柜,“家中补品已经够多了,吃不完的。”
就算她产后要补身子,也不至于日日都山珍海味、鲍鱼燕窝这么来吧?
碎玉却扯开了话题:“这都三日了,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了?”
祝思嘉点头:“想好了。”
碎玉:“他要和谁姓?”
现在他们二人对外的身份姓裴,还从未透露过祝思嘉“亡夫”的姓氏。
若孩子继续跟着夫家姓,只能再另挑一个姓氏,晏这一姓,是万万要避开的。
但若凭白挑个姓氏来起名,他又觉得祝思嘉白白遭了这一趟罪,辛苦生个孩子,最后竟要跟了外人的姓。
碎玉这般开口一问,一旁默默做事的春雨和春月都竖起耳朵。
自打在益州被这对出手阔绰的兄妹买来许久,她们连夫人的亡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呢。
哪知,祝思嘉淡然道:“自然跟我和阿兄姓裴,他是我们裴家的孩子。”
碎玉噗嗤一笑,调侃她:“哦?这是为何?”
两个小丫头在房中,祝思嘉只能黯然目光做戏:“他父亲去的早,他祖父祖母日日都说是被我克死的,更不会喜欢这个遗腹子。我既然和那边的关系断干净了,那他就是我们裴氏的子孙血脉。”
碎玉:“你能这么想,阿兄很欣慰。”
祝思嘉:“不过我现在不急着给他起雅名,先起个贱名养着吧,等他养大些,身子和你这个舅舅一样健朗,再改掉就是。”
“这孩子属牛,我决意叫先叫他犣奴,往后大家都这般叫他,阿兄以为如何?”
犣奴?
犣者,凶猛健壮的公牛,再配个奴字,确实不错。
这名字一听便知祝思嘉对孩子的期盼,也不知日后会不会上窜上跳的,惹她头疼。
……
又一年春日来临时,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
这段时间,兄妹二人除了安排好茶楼事宜,碎玉还物色好了一个别庄,大方挥手买下,就在山阴郊地。
别庄里除了养些鸡鸭牛羊、各类应季的果蔬,后山还种满了桃树,春天一来,满山桃花竞相开放,是个踏春的好去处。
祝思嘉畏寒,已经在家中憋了太久,天气一暖,就等不及让碎玉带上一大家子人,一起去庄子里赏花。
犣奴已经四个月大,现在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脸上的五官也长开了不少。
尤其是一双眼睛,浓眉大眼、又黑又亮的,眼皮很明显,鼻梁也高,头发黑而浓密,一看就知道是随了他父亲。
祝思嘉日日对着他的模样,再想忘掉晏修都难。
罢了,忘不掉就不忘。
被乳母抱着出门,犣奴的兴致比祝思嘉和碎玉都高,一路上被春雨和春月两个小丫头逗着,咯咯咯地在马车里笑不停。
碎玉骑马走在外面带路,时不时打开窗户,要不就递进一枝花,要不就扮鬼脸吓犣奴,仿佛当真是犣奴的亲舅舅一样。
其乐融融的景象,祝思嘉都不由恍惚了。
不知驶出多久,出城门时,碎玉忽然敲了敲车窗,让祝思嘉和乳母抱着孩子下来。
祝思嘉虽好奇,但还是照做。
她刚下马车,看见城门口站立的大群官兵,严阵以待的架势,一旁不苟言笑、支了张桌子坐下的青袍官员,难免心中一紧。
莫非是晏行的事?还是晏修?这都追查到山阴来了?
青袍官员名叫王书意,生得极其俊逸,是个极年轻的人,今年刚上任的九品小官。
他身旁的小吏不知俯下身对他低头说了些什么,他一抬眼,见到祝思嘉,两眼随即清亮不少。
王书意难掩脸上笑意,对祝思嘉说话的声调都不自觉轻柔许多:“裴姑娘,请坐。”
祝思嘉从没见过他,他居然也能认得出自己?
她没纠结这些细节,抱着犣奴坐下,从容答完王书意的长串问题,待王书意在纸上写下些什么,便准她离开。
祝思嘉还是担心,多嘴问了王书意一句:“敢问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问她的那些问题,无非是她是何处人士、何时成婚生子、生的儿子还是女儿、要带往何处、准备做些什么。
王书意答道:“朝廷新律令,每家每户不得遗弃、扼杀女婴,违者一律发配为苦役。故而所有携带幼子出城的人,行踪和目的地都是要严格登记在册的。”
大秦律法一律严苛,到这种程度,祝思嘉倒不奇怪。
没想到,她写在遗书上那些内容,晏修竟当真照做起来,还做得这么快,其中就有这一条。
她在北地没少见过被遗弃的女婴、女孩,甚至很多孤女的父母并非没有能力抚养她们,而是嫌她们不值钱、不能传宗接代,就随意抛弃。
那份遗书上的内容,完全是她想到什么便写了什么上去,填填补补的,不说面面俱到,但确实都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了。
也许,她那些看起来更异想天开的东西,不久之后就要为晏修所实践了。
马车很快驶到了庄子里。
下了马车,祝思嘉仍旧思绪繁多,碎玉命乳母把犣奴先抱去玩,让祝思嘉借步说话。
碎玉直接点破她:“还在想他?”
祝思嘉矢口否认:“也不是,就是觉得,他居然真的会把我写的东西当真。”
碎玉:“你这是在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又何须纠结?”
祝思嘉扯嘴笑了笑:“不是担忧,只是感慨罢了。我们离开西京已经快一年了,也不知道,我走之后,故人都如何了……”
人只要活着就有牵挂。
她总会梦到晏修,会梦到母亲、弟妹、无数旧友,甚至会梦到和晏修的情事。
次数多得她甚至以为现在的日子才是梦境,这场出逃、山阴的山水田园、茶楼酒肆、平稳又富足的生活才是宫中的虚幻。
她会不会是当真被宫中的生活逼疯了?陷入了一场幻想?
每每都是犣奴的哭笑声才能让她冷静下来。
现在的一切都是真的,含辛茹苦怀孕生下来孩子是真的,清幽别苑里每天热闹有趣的日子也是真的。
碎玉想到了些事,犹豫半晌,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她。
他想伸手替祝思嘉揩泪,但顾及现在他的身份,犹豫着,最终没能伸出那只手。
兄长一职,他应该再投入些的,至少下次给她擦泪时,他不能带着那些没斩尽的妄念。
待祝思嘉稍微平复好了些,他才缓缓启唇:“很多事,阿兄本该告诉你,但先前顾及你有身子,不宜遭受刺激,便迟迟没说。”
祝思嘉略微激动:“什么事?阿兄但说无妨,我身子现在已大好了。”
碎玉:“长乐宫失火那日,县主悲痛之下,流了和嘉义侯第一个孩子。后来,馨儿从商州回到西京,在你灵前陪你母亲、妹妹守了足足七天七夜,武兴侯从北地回京为你奔丧,事后……”
孩子?妹妹和任淮的第一个孩子,难道是因为她没了的?
还有馨儿和母亲,元存……
祝思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出走带来了多少后续的灾难。
见祝思嘉呼吸急促起来,碎玉打住了话:“曦娘,我不说了,这些事都是皇后娘娘的家事,你只是我裴玉芝的妹妹。”
他一个人的妹妹,他唯一的亲人。
祝思嘉强忍住哭声,面颊已经沾满了泪,她翻遍浑身上下,都没能翻出一张手帕缓解此刻的无措。
漫天桃花,落英缤纷,春风和煦,眼前的景分明是乐景,不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分明是喜乐,可茫茫天地之间,唯独剩下她一个伤心之人,哭得肝肠寸断,浑身发抖。
碎玉再克制不住,把祝思嘉抱进怀里,用力皱着眉,痛苦安慰她:
“曦娘,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还有阿兄,还有犣奴,若当真忍不住,尽情哭一场吧。”
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的“阿兄”,是他在提醒自己,也是他在警示自己。
祝思嘉把哭声都闷在碎玉的怀里,此时此刻,她当真是碎玉的亲妹妹了,他们二人已经是超越任何男女之情的至亲,有他在,她不必再担心什么。
“阿兄……”祝思嘉咬紧下唇,泪水决堤,“就让我再难过这最后一回吧,我真的想家了,可我、可我是裴玉曦,是裴玉芝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断然不会回头了。”
远远的,就见桃林之中,兄妹二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
换作任何一对男女,这样的姿势都只会暧昧之至,即使是兄妹都不太合适。
可从他们身上,看不出任何一丝越界的痕迹。
春雨撑着腮打量半晌,好奇道:“夫人怎么了?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哭了?”
春月不解:“不知道,可能是想家了吧,毕竟于山阴而言,他们也是外人。”
……
一晃眼,三年过去,茶楼的生日越做越红火,成了山阴当地最负盛名的茶楼。
犣奴也平安长大,成了个人见人爱、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若说唯一的缺憾,便是他到三岁了还不会说话。
祝思嘉和碎玉没少教他,甚至请了当地无数名医、名师,都拿犣奴这张嘴没办法,但他人小鬼大,又常常做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小时候爱哭爱笑的孩子,才长大一点呢,就成了个闷葫芦。
检查过他的身体和脑子,又实在没有什么问题,罢了,到了时机,该说的话他都会说的,强求不来,祝思嘉只能听天由命。
这三年间,大秦发生了无数事。
先是举行了第一届科举,选拔了无数英才;又是在不久前,天子下令,于全天下设立女子学堂,让平民女子也有读书的机会;最后,便是北凉那边又开始不安分了,恐怕想夺回阴山草原。
而这三年里,最让人称奇的传闻,便是天子未再纳过任何嫔妃。
除此以外,祝思嘉还从每日往来茶楼里的各地人口中得知,一年前祝思盈和任淮得了一子,祝元存和黄玉菡也顺利成婚;朱雅更是接连升官,现在竟被晏修提拔为大秦第一任女相,与李卧云平起平坐。
短短三年,发生的事太多了,再听到西京的消息,祝思嘉已经能面无表情地藏好自己的情绪。
山阴的日子她很喜欢,虽然平淡,但靠着一双手,悉心经营着茶楼,她衣食无忧,安稳度日,再也不必被任何旧梦往事困扰。
她只是她自己,无需再进行任何伪装。
不过嘛,说太安生,倒也不算得有多安生,这个问题从她刚到山阴时就有。
起先人们以为她和碎玉是夫妻,还不敢对她口出狂言;后来知道她是个寡妇,即使她顶着个大肚子,依旧有人踏破门槛去求亲;现在犣奴长大了,想当他后爹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江南富庶,豪强遍地,山阴更不缺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祝思嘉每每去茶楼,就算碎玉也在,她总会受到骚扰,这些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人人都对她垂涎三尺。
不过碎玉不会放过趁机揩油的任何人。
谁敢对她不敬,夜里总会被碎玉偷偷问候一顿,严重点的,直接被他动了宫刑。
官府根本查不出他的行踪,只能以迷案告结,久而久之,就流传出“裴玉曦是朵食人花”的传言。
一般猥琐流氓是再不敢恶心她了,但还是有不少麻烦,更有不少还是要坚持打动她的人。
容貌美丽的碎玉同样面临着和她一样的困扰,大秦民风开放,他在街上走着走着都能被人送肚兜。
茶楼生意的红火,或许就与他们的脸脱不了干系。
只要银子能进包里,管这些做什么?
但祝思嘉最近确实有些苦恼。
当日城门一面之缘,王书意就缠上了她,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知道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祝思嘉并不反感他。
且这三年,他每每来茶楼喝茶,都会好心给犣奴带些有趣的小东西,陪犣奴一起玩耍,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祝思嘉记账、算账,不上前打扰。
碎玉甚至问过祝思嘉:“考虑一下?让王大人做犣奴的后爹?”
祝思嘉笑着摇头:“人人都知道我对亡夫念念不忘,再嫁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王书意不是个麻烦,但喜欢王书意的女人就是个麻烦,甚至那个女人连碎玉也喜欢,就是她第一个给碎玉送肚兜的。
女子名叫蒲兰,是山阴富商蒲氏的千金。
蒲兰心悦王书意多年,一心想嫁与王书意为妻,末了,还想把身为平民的碎玉先收进府里当面首。
可王书意显然想当犣奴的后爹,碎玉又是祝思嘉的亲哥哥。
王书意虽不喜欢她,但到底是做官的人,说话就很中听,可碎玉不同,碎玉只会冷着脸凶她。
两个她喜欢的男人都和祝思嘉有关系,她自然看祝思嘉不顺眼,没少来茶楼闹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