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睡同样是祝思嘉的强项。她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明日再去应付晏修。大不了又是一夜的不睡,她剩一口气,也要让晏修和她一起去未央宫。但以晏修的个性,此时此刻,即便他身上带着满身来不及清洗的、风尘仆仆的气息,他应该会和以往一样,为所欲为地就躺到外侧,躺在她身边。祝思嘉假意翻身,特意好心给他腾了个地方。要躺就躺吧,睡了多少回的人了,说不适应反倒显得她娇情。意外的是,等了许久,晏修居然没有爬上床榻,而是在她的床头处,席地而坐。祝思嘉背对着晏修,但她可以感觉到整个后背都凉飕飕的,有一道幽深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这……莫不是晏修改性了她现在宁愿晏修赶紧爬上榻,也不愿意被他一直这么盯着。他现在身上还带伤,想必不会在她的寝殿待多久吧,否则一国天子身负重伤在长乐宫枯坐一夜的消息传出,那多不好听祝思嘉选择强制无视那道目光。可她越想躲避,越觉得如芒刺背。这种感觉可不好受,晏修仿佛能把她整个人看穿,她现在在他面前——不对,无论何时何地,她在他眼里,从来就没穿过衣服一般。祝思嘉彻底精神了。而晏修的呼吸声,居然缓缓平稳起来,直到变得轻盈富有节奏,熟悉的节律落进祝思嘉的耳朵里,祝思嘉终于确定,晏修睡着了。晏修竟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她小心翻过身,徐徐睁开眼皮,透出一道小小的缝隙去打量他,确定他当真睡得极沉,祝思嘉才敢完全睁开眼。隔了一层烟粉色的床纱,夜明珠的清光融进朦朦胧胧的烛光里,晏修的面容在床纱之外,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看得极不真切。只这一眼,祝思嘉心跳的很快,心脏深处还是会不自觉地翻出阵阵酸楚,竟让她对眼前人,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祝思嘉更大胆了些,索性挪动到床榻边,蹑手蹑脚掀开床纱,毫无障碍地盯着晏修看。晏修这张脸多了许多说不出的味道,甚至在这张不减丰神挺秀的脸上,她看到了前世那个完成霸业、彻底蜕变后的大秦武帝的影子。锋芒毕现,风骨峥嵘,那时的他都三十岁了。可明明眼前的他也才,二十六岁。不过祝思嘉很快就想明白了,一次变故,改变的何止是她更有眼前人。怀着复杂的心绪,祝思嘉就着他身上淡淡的尘土、血腥、和常年的冷香混杂的气息,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直到四更天左右。时机来了。祝思嘉放下床纱,翻身翻出了声音,紧接着伸了个懒腰,鼻腔里发出一声娇哼后。她倒吸一口凉气,忽然坐直了身,对着薄纱外稳坐不动的晏修轻喊道:“陛下。”下一瞬,她果然对上一双倦色四溢的眼眸。晏修被她惊醒,莫名慌乱,甚至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下去。祝思嘉的病现在已经好了,意味着她想起之前的一切了,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可晏修明白,他不能再逃避了。晏修欣喜地对上她迷茫的眸子,窗外天色还沉,他轻蹙着眉,隔着一层纱,他小心问道:“蝉蝉,是我吵醒了你”祝思嘉迷糊道:“陛下,臣妾是在做梦吗”晏修:“没有,没有做梦,我真的回来了,你继续睡,我去外面。”说罢,他就要起身离开。这个人好生奇怪。祝思嘉可不能放任他离去,她一把掀开床纱,揉着眼睛:“陛下,您这就要走了?”坐了近乎一夜,晏修的腿麻得厉害,行动也缓慢许多,他刚伸出一条腿,就被祝思嘉叫住。晏修倏然红了半张脸:“蝉蝉,我可以留在这里吗”如果他留在这里,不会影响到她,更不会令她生厌。祝思嘉从容往后退了一步,拍了拍空出来的床沿:“陛下,上来歇息吧。”晏修还受着伤呢,她可不敢拿他的身子开玩笑。没想到晏修居然再次回绝:“不必,我就这么坐着同你说话就好。”他拼了命似的赶回来,连身上都没来得及收拾干净,就直奔她的长乐宫看她。本想趁祝思嘉睡醒前,他能赶紧离开,回太极宫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再过来。没料到他累极了,居然坐着就睡着了。近一年没见到她,晏修百般不是滋味。祝思嘉的美貌经过沉淀越发惊心,他脏兮兮的,怎么舍得靠近呢“陛下。”祝思嘉下令节流以来,宫中的地龙二月便没再供应,见晏修衣着还算厚实,她打消了替他找外衣的念头,“您上来坐吧,臣妾不嫌弃的。”她怎么会不嫌弃呢。曾经一口一个“玄之”地叫他,情到深处甚至叫过他哥哥、夫君,现在她却依旧一口一个陛下,意在提醒他二人之间的分寸和距离。她怎么就不是在嫌弃呢晏修有些心酸,强颜欢笑道:“蝉蝉爱干净,我就不脏了你的床榻了。”再三邀请,他都不愿意坐上去,祝思嘉没再强求,只把多余的一床被子扔给了他:“陛下垫着这个坐。”晏修默默接过,按她所说压在身下,是要舒服不少。多月不见,藏了一肚子的话,再见到她时,他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他何尝不是这段感情里的懦夫。倒是祝思嘉十分主动,她索性披好外衣,起身下榻,陪晏修一起坐在地上:“陛下,听说您三月才到京,怎么今日就回来了”祝思嘉就坐在他身侧,两个人中间隔了一拳头的距离,她抱着双膝,一双散去水汽的美目认真看着他。晏修解释道:“原本计划是三月,可——可我想见你,就加快了脚步。”他生怕祝思嘉会觉得肉麻,咳了一阵,又补充道:“三月下旬宗室春猎,四月清明还要去莱芜祭祖,我必须亲自出席,早些回来养伤,好过路上养伤。”莱芜,身为晏氏祖上发源之地,后来天下分裂后又归属齐国整整三百年,如今齐国已成秦土,晏氏后人都欢天喜地,巴不得早点去祭奠老祖宗。祝思嘉点头:“这样啊。”晏修巴巴地问她:“蝉蝉,愿意和我同去吗我带你出门散散心也好。”祝思嘉:“臣妾就不去了,宫务抽不开身,且臣妾对春猎不感兴趣,更不敢去面见晏氏先祖。”晏修这才敢上前靠近她,抓住她的手,粗糙不少的手硌得她手背刺痛,他终于鼓足勇气道:“蝉蝉,到现在了,你还在怪我,对吗”祝思嘉:“臣妾不敢。”晏修:“你再我一声玄之,好不好”祝思嘉:“陛下,臣妾已经不是十六岁的祝思嘉了,更该懂得尊卑分寸。这几年臣妾在宫中处处张扬,仗着陛下的恩宠,不知天高地厚,才招来诸多是非。臣妾已经懂事了,更不能随便唤陛下的名讳,臣妾会以陛下为天,再不犯错逾矩。”晏修的心被她这一番话凉了个透。她不是十六岁的祝思嘉了。可无论她多少岁,晏修都只爱她一人。他低着头,轻轻把脸贴到她的手背上,就像她从前最爱做的撒娇姿态,他痛苦哀求道:“蝉蝉,我求求你,再叫我一声玄之吧。”..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