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殿。
自祝思嘉迁居至此,小厨房里便只有盐这一味调味料,甚至还是在大秦无几人愿意食用的粗盐,做出来的膳食总是带着苦味的。
譬如钟姑姑今日做的这几碗面。
虽略带苦味,但难得沾些荤腥,加上主仆几人劳累一整日,漂了零星几点油花的面都吃得津津有味。
祝思嘉吃饭向来优雅,细嚼慢咽,再难吃的东西,在她口中都能吃出一种很美味的错觉。
见馨儿和张德全最先吃空面碗,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便把面前的面推到二人跟前:
“我吃饱了,还剩下这许多,你们若是不嫌我,便吃了吧,别浪费了。”
馨儿和张德全正要美滋滋抓筷子去夹,遭了钟姑姑一道白眼,她训斥道:
“今日是才人的生辰,才人是寿星,岂有分食寿星长寿面的道理?”
祝思嘉虽然不去计较那些尊卑礼节,可她却必须要制止这二人的行为。
二人心虚,默默放下了筷子,对着祝思嘉还剩大半碗的面咽了咽口水。
祝思嘉浅浅笑道:“无妨,我食量小,已经吃饱了。如今不比从前,食物珍惜可贵,莫要浪费的好,钟姑姑您不必责骂他们。”
钟姑姑无奈一笑,这殿内三人都算她的小辈,祝思嘉吃苦她心疼,另外两个吃苦头她同样心疼。
既然祝思嘉不计较这些,就由着他们去吧。
馨儿和张德全这才欢欢喜喜拨过祝思嘉的碗,一人一半分走剩下的面,大口吃了起来。
祝思嘉看见他们二人这副饥不择食的模样,不禁回想前世在逸王府里,诸多自生自灭的时光。
那时都被她挺过来了,眼前这些苦头又算什么?
只是可怜了馨儿几人,要陪她这个不争气的主子在长门殿吃苦。
心下一痛,眼泪不争气地滴落,祝思嘉趁低头吃面的二人没察觉,苦笑着抹掉了,起身就往外走。
那滴泪被钟姑姑看着眼里,见她外出,钟姑姑也跟上前去,到无人的角落,拉住她:
“才人,您若是想哭,便痛快哭吧,有老奴在呢。”
果然,祝思嘉这段时间的坚强不过是表象,任何受了丈夫委屈的女子,怎能如同无事发生一般,漠不在意?
更何况,她与晏修曾那般相爱。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要经自己如实禀告给天子的,以天子对她的宠爱,指不定她掉几滴眼泪、再服服软,就能重新复宠。
祝思嘉却摇头:“方才不过须臾间的难受罢了,我不忍让他们二人心中增添负担,这才出来走走。姑姑您不必担心,我很好。”
这……
钟姑姑在宫中生活数十载,各形各色的主子都见识过,更是不乏伪善以达目的之人。
唯独祝思嘉最为特殊,她心中善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论对面的人高低贵贱,她处处都能替别人着想,难怪陛下喜她、爱她。
“才人,老奴就实话实说,您若是……”
“圣旨到——”
殿门外,胡顺海传旨的声音打断了钟姑姑的话。
钟姑姑吓得拍了拍胸脯,方才,险些就要把助祝思嘉脱离囹圄的方法告诉她,若让胡顺海听了去,天子那边肯定是不会轻饶自己。
馨儿和张德全光速吃完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听到屋外传来圣旨声,心中大喜,整理衣着忙外出,同祝思嘉和钟姑姑一齐下跪接旨。
等胡顺海念完圣旨,他们二人却傻了眼。
这道圣旨,不是来接祝思嘉回长乐宫的,而是来通知祝思嘉,从明日起,她日日都要同其他各宫主子一样,早起去相思殿给余欣请安,事后还要去未央宫学习宫规!
是了,这就是晏修特意送给她的生辰礼!
她在他生辰那日和他闹得两败俱伤,他绝不认输,所以今日是她的生辰,他不忘报复回来。
晏修破格提拔余欣当了昭仪,接管凤印和六宫事宜;至于侍寝有功、颇得君心的祝思仪,也风风光升了昭仪,明眼人都看得出晏修要她二人互相制衡。
祝思嘉淡定接过圣旨,磕了个响头:“才人祝氏领旨。”
待胡顺海带人离开,馨儿和张德全立刻围了上去:“才人,您没事吧!”
祝思嘉脸色灰白:“我没事,你们先去把碗筷给收拾了,明日我要早起去相思殿,先去泡个热水澡。”
馨儿扯着祝思嘉的衣袖,泪眼汪汪:“才人,您莫要相信胡公公方才说的话,陛下这么疼爱您,怎么会这么快就宠幸别的人?还是您的亲姐姐……”
祝思嘉也不相信晏修会这么快宠幸别人。
不说其他,哪怕是别的人她都信,可偏偏是祝思仪。
她道:“我也不信,只是圣命难违,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下次别在外人面前说了。”
祝思嘉刚要抬脚离开,钟姑姑就想起自己的任务,立刻跪下,低着脑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才人,有一件事,老奴实在无法隐瞒。”
祝思嘉伸手去扶她:“您先起来。”
钟姑姑不肯起,颤抖着嘴皮子,一五一十告诉了她今日在御膳房探听到的事:
“才人,老奴与太极宫段姑姑一向私交甚好,今日在御膳房同她偶遇,便多嘴问了一句,方得知,您长姐侍寝一事,乃是真事。她侍寝第二日,是段姑姑亲自伺候的,造不了假。”
她说完,不忘用眼尾余光去打探祝思嘉的表情。
晏修当真临幸了祝思仪?
祝思嘉神情剧变,险些站不住,若不是张德全扶了她一把,她差点就滑到。
怎么可能,晏修怎么可能当真临幸了祝思仪,这其中一定又什么误会!
她本以为,晏修同她彻底斩断情丝,两个人无论如何努力也回不到过去,所以,这些日子她一直胡思乱想了很多,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做好了重新生活的打算。
他是人世间最尊贵的天子,心中的宏图报复,远高过一个渺小的她。
此事过后,他为延续皇室血脉,巩固大秦江山,恩宠旁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这就是她自作孽的命,倘若她没有对晏修动心,兴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该受到的,她都去认了,辜负真心的人,本就不该有好下场。
可为什么听说他当真宠幸了祝思仪,她的心会这么痛?她不是已经想清楚了吗?
祝思嘉强忍眼泪,别过脸去,声音颤抖得不像话:“替我烧水吧,我有些累了。”
她仅存的尊严告诉她,一定不能在外人面前落泪。
简单清洗完,祝思嘉一个人躲进了被窝,早早熄灭了灯。
没有地龙的寒夜十分难熬,长门殿的被子,都带着一股清洗百遍也洗不掉的霉味。
祝思嘉把自己闷在被子里,闻着那股霉味,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一丝声音,脑袋都哭得发疼了。
原来这就是痛苦的滋味,原来晏修被她伤到心时这般难过,她体会到了。
晏修不要她了,晏修当真不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