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正值雨季,阴雨霏霏,太后的礼佛队伍自商州回京。
京中虽遭巨变,无数高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权贵世家人人自顾不暇,朝堂各处一片死气沉沉。
虽说是下着雨,西京城的繁华更胜以往,普通百姓根本不受任何影响。
奸佞的倒下只会换来百姓更富足的日子。
无数人注视着于雨幕中回宫的皇家马车队,低声议论着:
“树倒猢狲散,如今没了张氏这张底牌,太后今后在宫中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
“再不好过也比咱们这些寻常百姓好过,瞎操心什么?”
“诶诶快看!李丞相的马车冲撞到了太后。”
随着长街两旁茶楼酒馆看客的视线望去,朱雀大街第二个十字路口处,礼佛归来的队列与正要进宫的相府马车撞倒了一块。
李卧云向来轻车简从,即使现下成了万人之上的丞相,马车也与寻常百姓出行时租赁的马车差别无几,自然无法与皇室马车相较。
雨天路滑,他进宫进得急,恰巧偶遇太后一行人,车夫一时紧张忘了勒紧缰绳,便冲着太后的马车狠狠撞去,后果自然是他的马车被撞得四分五裂。
护卫队迅速如临大敌般,围住李卧云的小马车。
马车已毁坏,自然不能再在车中坐着,李卧云在残渣堆中翻出把纯白油纸伞,撑开,缓缓从摇摇欲坠的马车上下来。
张太后也从马车中钻出。
她一袭缟素,头簪白花,冷眼注视着站在马车下向她行礼赔罪的李卧云:
“李大人从前最是规行矩步,如今竟敢当众冲撞哀家的马车了。”张太后嗤之以鼻,“忘了恭喜李大人,二十四岁位极丞相,放眼全天下也是绝无仅有的经世之才。”
若在这个关头撞上她的是平民百姓,她就可以借机杀人泄愤,可偏偏从马车上下来的人竟是李卧云!
周遭护卫队也没预料到,这辆简陋马车的主人居然是当今丞相。
李卧云又作一揖行礼道:“今日雨大,微臣无意惊扰太后,还望娘娘恕罪。”
张太后死死盯着他那身丞相官服:“恕罪?李大人可知惊扰凤驾该当何罪?”
这身官服,分明在一月前还穿着伯父身上,如今一切物是人非,张太后黯然伤神。
换作从前的李卧云这般顶撞于她,她就算不让他死也要让他掉层皮,可现在他官居丞相,她还能拿他怎么办呢?
李卧云:“微臣自是知晓。”
张太后见他满脸恬然,分明是不将自己放入眼中,也拿捏了自己不敢放肆罚他,片刻后,她钻回马车内:
“李大人既想向哀家赔罪,那便步行入宫面圣吧。”
现在早过了早朝时间,李卧云匆匆入宫想必是有急事要汇报晏修,他越是急,张太后便越是不想称他的意。
……
故而,李卧云带着满身风雨,湿湿嗒嗒走进太极殿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西京夏日的雨季胜过秋日寒凉,但又不至于把地龙给烧上,晏修便带着祝思嘉在正殿内支了个炭盆围炉煮茶。
晏修负责翻阅他视若珍宝的茶典,今日又在研究其上记录的奇奇怪怪的茶,祝思嘉则在一旁整理瓜果,准备一道烤一些桂圆吃。
李卧云进殿时,扑面而来是一股浓浓的茶香和瓜果香。
随后便是晏修和祝思嘉额头贴着额头,细声交谈的温馨场面。
看来他来的不是时候,但也正是时候。
李卧云沾了一身的雨水,走起路来难免滴答作响,晏修看见他,不可避免地挑眉:“李大人风雨兼程进宫,所为何事?”
祝思嘉识趣地起身,招呼李卧云过来坐下取暖,又命宫人去后殿找件常服给他换上。
自打他从北境回京,身子一直不算好,上辈子这档子苦差被晏行揽下,这辈子落在他头上,差点害了他性命,祝思嘉难免对他问心有愧。
李卧云在后殿更衣完毕,坐在二人对面,大致讲述了自己湿身进殿的缘由。
末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封滴水未沾的密信,郑重递交给晏修:“齐国过来的。”
他自己淋成个落汤鸡,这封信却被他保管得极好。
拆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祝思嘉只能看见背面,不知信是何人所写。
晏修连第一张纸都没看完就爽朗大笑:“好,好,这小子!”
他迫不及待告诉祝思嘉:“这是武兴伯亲手所书,你弟弟平安无事,叫你不要担心。”
“人间蒸发”了许久的祝元存忽然来信,祝思嘉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霾,攀着晏修的小臂激动落泪道:“真的吗?元存当真还活着?”
晏修把信递给她,替她捻掉眼角的泪:“高兴也哭,难受也哭,怎么这么多眼泪?”
祝思嘉视线被泪水模糊,看不太清,使劲眨了眨:“臣妾没有。”
李卧云尴尬地咳了几声。
晏修掠他一眼:“李大人因为此事才进宫?”
李卧云:“是。”
晏修:“……湘王呢,这种情报难道不该由他递交进宫?太不像话。”
明知李卧云身子不好,却非要让他代劳走这一趟,还因此得罪太后。
李卧云瞄向祝思嘉,有些为难道:“王爷他……他去百味斋了。”
祝思嘉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信都顾不得看了,她呆愣道:“湘王爷去百味斋了?”
李卧云:“不错。”
晏修安慰她:“别紧张,他那张嘴不仅贱还馋,不会生什么事的。”
朱雅今天也在百味斋,祝思嘉不免担心,若是他们二人撞见,会不会吵吵闹闹把店都给掀了?
……
百味斋。
晏为点了满桌珍馐,要朱雅亲自替他布菜。
在外,他可以正大光明地亮出王爷身份,可朱雅却不能,无论何时她都只能低头侍奉。
二当家的亲自在雅间服侍湘王爷用膳,百味斋内早就传开了,也不知这尊大佛非要来百味斋消遣,店中无人敢上前打扰。
晏为往口中接连塞了好几块炸鸡,目光忽然落到朱雅身上,他含糊不清道:“以前从未注意过,朱姑娘生得这般好看。”
从前他只顾着一心想弄死她,又或是变着法的与她作对,未曾发现她相貌出众,且她来到大秦多日,头发长长了许多,更添几分古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