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至冠爵津附近的邵勋收到消息后,立刻回返晋阳,然后向西进入山区。
并州的大雨已经停了,但洪水仍在。好在不如河北那么严重,不然救灾都不用了,收尸便是。
七月初一,四处迸飞的泥水之中,轻骑艰难前行,时不时有人摔落马下。
道路两侧,枯枝败叶随处可见。走着走着,还能见到拦路的树木。
人畜尸体腐败严重,这会正有人捂着口鼻,挖坑掩埋。
远远望见秀容县城后,邵勋勒马停驻。
因为在岚水南岸,城墙塌了一面,损毁严重。
因地势较高,城墙豁口附近聚集了很多百姓,蓬头垢面,哭哭啼啼。
秀容长名乔豫,乃俘将乔衷从弟。自秀容溃围而出之后,带着残兵跑回了自家部落,打探多日后,率部投降。
这种势穷来投之人,本来也就免罪而已,不可能启用的。但人家乔氏兄弟乃匈奴老牌贵族之一,有自家部落,打到现在还有五千余落,一下子就有统战价值了。
乔衷被放回了家,乔豫则捞了个羁縻县县长。
“大王。”得到消息后,乔豫立刻带着本县佐吏出城相迎。
亲军督杨勤带人将闲杂人等向外驱赶了一下,更有军士从马背上取出刀盾,至外围列阵,隐隐看住那帮胡人百姓。
义从军的骑手远远散开,有人甚至弃马步行,占据高处,俯瞰全场。
邵勋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
老子身上有刀、有弓、有甲,怕甚?那帮百姓被洪水祸害得都衣不蔽体了,有什么能力害我?
他上前几步,来到灾民旁边。
杨勤无奈,又派人前出至灾民人群之中,左右巡视。
“此处有多少人?”邵勋问道。
“旬日内来了三千余。”乔豫答道。
“从山里逃出来的?”
“是。”
“哪个部落的?”
“分属十余部落,互不统属。”
“头人呢?”
“有的死了,有的被冲散了,还有的自己也成了灾民。”
邵勋嗯了一声,又问道:“粮食可足?”
“县中存粮不多,只有九千余斛,若还有百姓前来,怕是难以周济。”乔豫老老实实答道。
“牧人的牲畜呢?”
“要么被洪水冲走,要么散失了。”乔豫说完,又补充了句:“山洪暴发之时,并非所有人都受灾了。未遭灾或遭灾不重之人,手有牛羊,一时半会并未至县。”
听到这里,邵勋下定了决心,道:“立刻制作干粮,分发给百姓。无需多,七日粮即可,由他们随身携带。”
乔豫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是要干啥。
“羊肠仓有粮,但离着三百里呢。水灾至此,难以转运,不如让灾民东行就食。”邵勋又道:“待洪水退去,驿道可行车马之后,便可运粮过来。失了牲畜的百姓,教他们种地,朝廷也没多余的牲畜发给他们,先这样吧。”
“大王。”乔豫忍不住说道:“匈奴百姓,素来不擅种地。仆闻刘府君在天池,并未遭灾,其部牛马杂畜甚多,或可暂借一部分。”
邵勋没回答他,转身安抚灾民去了。
杨勤则瞪了乔豫一眼,似乎怪他不知趣。
聚集在秀容县的灾民,与流民无异。
这就好似汉地遭灾后,有些士人和坞堡帅都挺不住,离家当流民帅。
安置流民之事,当然一切听朝廷的。更何况这些流民互不统属,有的头人都死了,难道发给牛羊让他们再成立一个部落?
被杨勤这么一瞪,乔豫也回过了神来。
梁王真是骨头都要榨出三分油!
赈完灾,这些匈奴百姓怕是要被编户齐民了。太原地广人稀,空地甚多,安置个万余户都不成问题,更别说还有新兴郡了。甚至于,河内、汲、顿丘也地广人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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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七月初一开始,邵勋就待在岢岚郡,一连半个月都没走。
并州的雨早停了,七月初十开始,羊肠仓已经开始调运粮食西进,补充秀容、静乐、岚谷三县的消耗——至于合河县,目前仅存于纸面上,汝南周氏的庄客才刚刚行至洛阳。
河北的大雨也停了,但邵勋没有亲自去,而是委派卢志北上赈灾,调运兖、豫、青三州粮食——粮食肯定是严重不足的,能救几个是几个。
七月十五日的时候,聚集在秀容、静乐、岚谷县的灾民是越来越多了,人数超过了一万五千。
这个时候,不少头人也自山中而出,至秀容拜谒。
他们多是受灾较轻之人,还能勉强维持得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下山讨要点粮食,弥补损失。
“现在知道要朝廷救命了?之前喊你们,一喊一个不回信,真当没办法收拾你们?”运粮五万斛而来的刘灵在院外一个个数落着。
“大灾之后,还有荒疫。不靠朝廷,你们怎么活?”
“若拓跋鲜卑趁势南下,大肆烧杀抢掠,你们如何抵挡?”
“你们说说,从古至今,可有汉家天子赈济胡人?”
刘灵一点不客气,说个不停。
会晋语的酋豪听得面红耳赤。
不会晋语的找人打听,也面有赧色。
只是,刘将军的话有些不对吧?什么叫“汉家天子”?梁王难道已经登基称帝?
“以后老实点……”酋豪们分批进入院内,身后还回荡着刘灵粗大的嗓门。
“拜见大王。”
“拜见单于。”
胡人酋豪们闹哄哄地进入正厅,在亲兵引导下按次序排好,然后齐齐跪倒在地。
“起来吧。”邵勋端坐于上,道:“水灾之前,你们有些人远遁山中,藏匿不出。”
“有些人阳奉阴违,目无朝廷。”
“有些人与河西的刘洋勾勾搭搭,心思叵测。”
“还有人互相劫掠,屡劝不听,屡教不改。”
“占几个山头,自娱自乐的日子是好过啊,没人管啊,自在啊。现在如何?嗯?”
邵勋说完,又有通胡语的文吏数人,当众宣讲。
众人听完,心思各异。
有些心性相对淳朴的,面有愧色。
有些心向刘聪父子的,暗暗嗟叹。
有些狡黠自私之人,也不得不认真考虑是不是要真的依附朝廷,因为这个世道真的太艰难了,一不留神就身死族灭。
“多年前,孤——我在邺城当众立誓,愿夷夏俱安,至今此心未变。匈奴、氐、羌、巴、羯、鲜卑、乌桓皆我赤子,赤子有难,责无旁贷。”邵勋又道:“我素来以真心待真心。汝等遭灾,向我讨要粮草,我可以给。但拿了粮食,尔等可能以真心待我?势穷之时跪地哭嚎,得志之时不遵号令,此等丧心病狂之徒,天厌之,我不敢救,可速去。”
待文吏们翻译完后,众胡面面相觑。
秀容长乔豫站在屋内,与从兄乔衷对视了一下。
乔衷一咬牙,驱散了胸中那股酸涩、不情愿,上前跪倒于地,道:“大王视我为手足,我视大王为腹心。大王在,吾必不敢异。”
邵勋看了他片刻,展颜一笑,道:“丘林氏源远流长,素为匈奴贵种。今深明大义,我心甚慰。既已冠汉姓,我看乔氏当入岢岚郡姓之中,世为郡望。”
乔衷再拜,道:“大王之恩,乔氏结草衔环,难以报之。”
“起来吧。”邵勋说道:“稍后可往郡中一行,录下谱牒。”
“谢大王。”乔衷起身退下。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或羡慕,或情愿,或无所谓,或不太情愿但被裹挟了,总之大势之下都齐齐拜倒于地,道:“梁王在,吾必不敢异。”
邵勋看了他们许久。
这帮人,心中还是有些不服。不过无所谓了,时间长着呢,有的是机会来炮制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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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邵勋准备东行。
临走之前,他看了下秀容左近的情形。
赈灾还在继续。
一万五六千诸部胡人已经分批送往太原,打散安置。
他们或失了头人,或没了家财,与其他部落的人杂处,心情惶恐得很,可以说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更没有反抗的心气。
至太原十三县分地安置之后,效陈郡故事,以队、营为单位,分地屯垦,由各县官府管辖。
几年之后,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服从官府的命令,即便往日的头人找上门来,也不一定拉得走了。
岚水两岸在清理田地。
地里的庄稼已经毁了,土壤也被冲得不像样。
乔豫走来奔去,在各处钉上木牌,划分好各自部落的田地。
划分完后,各自清理。
听闻汴梁已经在抽调官吏乃至老农,携带种子、农具,北上至此,教导各个部落种植冬小麦。
众胡看着一块块木牌,看着河畔平整的田地,仿佛心有归属一般,意识到岚水河谷、秀容县真的是他们的家了。尤其是在得知芜菁在冬天仍可缓慢生长时,更是心中一动,这可解了冬季草料短缺的燃眉之急啊!
或许,从今往后,每年八月就可回到山下,住到第二年三月。
一年之中,有长达八个月定居在山下河谷之间。
这还称得上游牧部落么?好像是,又好像不太对。
邵勋看完,暗哂一声:入吾彀中矣。
如果说以前“靠天收”种地,粮食收入占比很低,匈奴人一狠心,完全可以舍弃这部分收入的话。随着种植技术的逐步提升,再加上芜菁这种冬季饲料的存在,匈奴人会越来越明白耕牧混合制农业的好处,会越来越离不开田地。
他们会被套住,然后慢慢转型。
先把人固定住,才谈得上移风易俗,才谈得上沐浴王化。